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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3.雨也蕭蕭

  一

  因為這場秋雨的提前到來,亂哄哄的拍攝現場不得不臨時改轍,庭院外景改作內室花廳,黃昏舞劍變為擁爐清談。是清談便要加詞兒,導演讓道具尋找火爐的同時,一把拉住我。塞過一遝稿紙,讓我臨場發揮,務必寫出些清談的內容來。救場如救火,否則劇組這一日的勞務就打水漂了。我雖是該戲編劇,卻終不能算劇組的人,按說本子一交也就完了差事,便推託說已買好明晨回西安的火車票,今晚無論如何得向在京城居住的老哥哥作別,沒時間寫戲。導演說,回陝西的事兒可早可晚,你的孩子也大了,並不是要等著回去餵奶,眼下齊心協力地幫我把這場戲挑過去才夠哥們兒。不容我反駁。導演轉身立馬讓劇務把車票退了,說什麼時候走買當日的機票即可,誤不了一兩天工夫。

  雨在院中的方磚地上打出了水花,那不緊不慢優哉遊哉的架勢,表明它三五天內絕不會停下來。瑟瑟秋風,將衣衫單薄的演員們凍得嘴唇發紫,有誰在廊下生起一堆火,大夥兒都圍上去,爭搶著將手伸向那怯怯的黃焰。任務是明擺著的,不接也得接,我只好在正廳的八仙桌前鋪開導演遞過來的皺巴巴的稿紙,擰開自來水筆,幹起了這項額外的苦差。

  清末保守派人物間的清談,談些什麼呢?

  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外人大多以為編劇都是自來水龍頭,只要一擰開,水就會源源不斷而來,要什麼有什麼。其實哪裡有這般容易,似這等臨陣磨槍的現場硬憋,能寫出什麼好戲來才怪。

  導演示意廊下烤火的人肅靜,外面立時悄無聲息,只有刷刷的雨聲,單調得讓人心裡起膩。

  我的思慮不能集中,紙上半天點不出一個字來。談什麼呢?當由君子言義不言利為切入口,由司馬遷的《貨殖列傳》引申開去,扯出洋務運動及後來的新政立憲之爭,抑或是談那位又會打仗又會辦工廠又能考古的奇人吳大澂……

  水聲淋淋,內心卻不免詛咒這場惱人的雨。

  正待下筆,有人從垂花門咚咚跑進,直奔正廳,尋到八仙桌前的我,撲通一聲跪下,便將頭在磚地上磕了。我有些蒙,正思量著是劇中哪個情節,卻見來人滿面淚痕地起身,又幹脆利落地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小姨!」便泣不成聲。望著已不年輕的來人,我問他是誰,來人卻說,我母親歿了,今日上午歿的。

  我問他母親是誰。他說是金舜鋂。

  我渾身一陣顫慄,這麼說,來報喪的是失卻音信多年的金家二格格的兒子沈繼祖了,是我的親外甥。

  我的父親,說是鎮國將軍,卻從未領兵打仗,「將軍」不過是皇家宗室的一個等級。父親生前常常拿他的爵位開玩笑,戲謔地對子女們說,我這個將軍呀,只會耍叉《喻天橋的狗熊》,跟《打漁殺家》裡的教師爺好有一比,若讓我上陣,我就帶了你們這幫徒子徒孫們出去打,你們搖旗呐喊傻吆喝,一擁而上給我壯聲勢,撕咬摳抓,打他個到處開花……父親說的徒子徒孫,是指我們十四個兄弟姐妹,我在其中是墊窩最小的一個。我邁進學校沒幾年,老爹爹便撒手而西了。父親西去時已不是什麼將軍,而是一個酷愛考古、收藏古玩的鑒賞家。

  舜鋂在姐妹中排行老二,與三哥舜錤同屬第二個母親所生,人稱金二格格的是也。我聽說二格格是姐妹中長得最美的一個,深得父親寵愛。父親說她是王母娘娘身後撐傘的玉女下凡,美得人間難有;還說這樣美的人兒偏讓他撿著了,是他的福氣,若皇上還在,二格格當是進宮當女官陪伴老太后的料。我也曾問過父親,我是什麼下凡。父親拈著鬍子想了半天說,你是秋後的拉秧西瓜,長得又醜又歪,最多不過是朝陽門外東嶽廟神案前偷油的耗子……我是屬耗子的,於是便認定父親的推測沒有錯,我的本質是一隻又醜又賴的耗子,賊眉鼠眼地在神案的燈碗、供果間溜達,伺機還要偷竊點什麼。極不正大光明,與王母娘娘身後「滿靦珠開妙相」的玉女自不可同日而語。

  二格格舜鋂雖然美貌,我卻從未在金家的大院裡見過,美貌的二格格生在金家,長在金家,卻又神奇地從金家消失了,再不出現,這不能不讓人遺憾。出於對美的嚮往,我問過我的母親二格格去了哪裡。關於二格格的去向,母親緘口不談。那時父親還在,從父親那張顏色變得頗為難看的臉上,我窺出,此事還是不問為好,再問下去會惹得老家兒不高興。

  舜鋂的消失在我心中終歸是個謎。

  記不清是哪年了。只記得那年的鑼鼓聲非常多。有一天外面又有鑼鼓,那咚咚鏘的響聲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有著太大的誘惑力,我跑出去看,被三哥舜錤拉回來。

  舜錤大我三十多歲,老氣橫秋的模樣,當時父親到外地雲遊。不負責任地將家裡一大攤子都扔給我母親。別的哥哥早已離家,金家院裡只剩下了老三和老七。老七平時什麼事不管,只是悶著頭畫畫,金家裡裡外外的事情多是老三張羅。老三舜錤和父親接觸最多,父親對他也比較偏愛,有時候父親得了什麼好古玩,總是叫他來一塊兒鑒賞,甚至還「賞」給他。所以在舜錤身上,父親的影子最多,受的薰染也最重。父親不在家主事,舜錤就在母親們面前努力做個孝子,一舉一動都合乎著世家出身的規矩。他的親生母親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我們叫做二娘。二娘愛生氣,二娘一生氣,他就給他母親跪著,低聲下氣的,好像天下的錯事都是他幹的。二娘臨終的時候常常說胡話,常常指鹿為馬,他便跟著以錯就錯,一點兒不以為怪。二娘說,屋裡怎的飛進一隻大花蛾子?他就跟真的似的,撲過來撲過去地逮,其實那是數九寒冬,哪裡會有什麼蛾子?

  這裝模作樣的事也就是他做得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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