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總是有許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夢。為了一支槍的下落,為了一頓春餅的遺憾,引出了一場綿延幾十年的風波,將多少人推入尷尬難言、欲哭無淚、欲笑無情的境地。屋內一時出現了寂靜,沒有人說話,連那嗒嗒的鐘聲也聽不到了,只有外面蕭蕭的風。半晌,舜錤顫著聲問順福,黃四咪的國民黨特務是你瞎編的?順福點頭。母親說,順福你起來吧,編與不編,事情都了結了。發了黴的事兒,提它幹什麼。順福說,不把話說透亮了我就永遠沒臉進這院子,也永遠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餅;還有,那把槍其實沒丟……是我把它賣了,賣給天橋演文武雙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當土匪……順福的話無異於給大家潑了一瓢水,使人從頭涼到腳,我的腦袋一時木了。

  舜鎛為這把槍,背了一個大黑鍋,金家三兄弟為特務黃四咪也背了一個大黑鍋,幾十年的恩怨全是由於順福的瞎胡謅,這是怎麼檔子事兒啊!聽了順福的話,人人的臉上都很平靜,但人人的心裡都在上下翻騰。順福望瞭望眾人,趕緊把頭低了,麻利地解開草繩捆著的碗,取出一個,雙手遞給身邊的舜鏜,嘴裡喃喃地說,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兒子再給您燒……母親在嚶嚶地哭泣,舜鏜沒有接碗。他轉過身把臉直望著窗外。

  院中大缸在風中扣著,群樹在風中搖曳……

  順福將碗遞給舜錤,舜錤搖搖頭,一把攙起了順福,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知臺灣的黃四咪現在正在幹什麼,也許此刻她正擁爐而坐,翻檢著一本舊相冊;也許她正偎著小孫孫唱著舊日的歌;也許她於百無聊賴中正孤寂地倚窗遠眺;也許她在為數口之家的紅鹽白米而辛苦操勞……在她泛泛的青春生活中肯定有過無數的相識與相交,有的刻骨銘心,有的如過眼煙雲:她或許還記得金家哥兒仨,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那蜻蜓點水的一瞬,然而無論記得與不記得,她留在身後的卻是四個男人的災難,四個男人心靈的重壓。她走了,走得輕輕鬆松。瀟瀟灑灑,如一陣風輕輕刮過,沒留下任何印痕,然而與她相識過的人為這陣風所付出的艱難代價,卻是幾十年難以道清的。

  靜寂中,突然,舜鏜呼喊著「二哥!——」撲出門去,撲向那口倒扣的大缸,後面緊緊跟著的是舜錤。兩人來到院中,抱定那口缸就像抱定老二舜鎛一般,再不鬆手。順福端來一卷餅,在缸前祭了,說道,二哥,順福兄弟給您賠不是來了,您好歹答應兄弟一聲……四周寂如遠古,連那風也停了。老三、老四淚眼環望,這裡是家,是熟識的家,昔日的老樹,黯淡的灰牆,風雨飄搖的小屋,殘破不堪的花廳,陳跡依稀可尋,而兄弟間的摯愛親情卻再也收攏不起來了,滄桑幾經的歸客被陳跡挑破舊傷,只將那心底的淚拋出,毫無顧忌地拋出……

  舜銓扶著母親由屋裡走出。母親說,進去吧,外面風大。舜錤、舜鏜似有不忍離去之意。母親說,也不必難過了,誰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疵,大簡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黃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們幾個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兒在世上走了一遭,好著呢!

  風在樹間環繞,蕭蕭之聲如吟唱,如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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