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五


  這個論斷也表現在了她兒子的死上面。她那個豆芽菜般的兒子在一個春天,死於猩紅熱加營養不良,也沒見做母親的大格格怎樣的悲哀,她在房門外的臘梅樹下淺淺地用小煤鏟挖了個坑,就把孩子擱進去,用土掩了。鄰居為此事不答應,找到了我們家,家裡就派老四料理此事。老四來到阜成門,看到樹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只是有氣,問他的大姐為何如此草草處理。大格格說,梅花樹下是絕好的安息之地,只怕她將來沒有她兒子這樣的福氣。《紅梅閣》裡的李慧娘,《江采萍》裡邊的梅妃,《牡丹亭》裡的杜麗娘,死後都是埋在梅樹下的,「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多好的意境啊……老四不睬大格格,老四刨出死孩子,裝進火匣子(一種專裝小孩的棺材),著人夾到城牆根兒埋了。老四回來後說,咱們的大姐,你說她是明白還是糊塗哇,埋寧馨的時候,她還在一邊唱。母親問唱了什麼,老四說唱的是《黛玉葬花》。母親說,唱個《失子驚瘋》還差不多,怎麼會想起《黛玉葬花》來。老四說,她整個人都有點兒不搭調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紅紅的,想必是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迷糊的姐姐傷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讓身邊的劉媽過去伺候,讓賬房月月撥過些錢去。

  對此,大格格也沒說什麼感激的話。

  娘家的周濟畢竟有顧不到的時候,那個劉媽是二娘自己從安徽帶來的,她只對二娘忠心,對別人卻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氣古怪,往往相處不好。劉媽今天去,明天不去,說是伺候大格格,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金家。大格格從來不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裡張嘴,不是她不肯張嘴,是她就想不起張嘴。多麼清苦的日子對她來說好像都不苦,她就這麼餐風飲露般地活著,這使人覺得,嗜好一種事物,一旦寢饋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癡迷當中,那麼這個人多半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歲,阜成門那邊有人帶過話來說大格格已經落了炕,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母親就抱著我去了,同去的還有老七。本來應該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檢點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為「党國的事業」嘔心瀝血,奔竄西南,不知所終;老五在北平後門橋一頭栽倒,直奔了黃泉之路;三格格應該是最親的妹妹,卻也因共產黨罪名在德勝門外慘遭活埋。瓜爾佳母親所出的四個兒女一個一個都匆匆地走完了他們的人生之路,走出了他們的生命,思之讓人慘然。

  對於和這位大姐的短暫相見,我已經沒有絲毫印象,那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也是最後的一次見面。她是金家女孩的打頭,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頭與尾的相接在阜成門順城街破舊的西屋裡圍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大格格或許對此感到欣慰、興奮,在那間陰慘暗淡的小屋裡,她掙扎著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蛋說,這個妹妹長得像我……,將來可以唱青衣……,找個好琴師……

  我自然是以哭來抗拒的,母親嫌我礙事,將我提出,撂在院中的樹下,自己又進屋去了。我後來想,那一定就是埋葬過寧馨的那棵梅樹了,也就是說,我與我那位外甥曾經在同一棵樹下呆過,這怕就是我們惟一的緣分了。

  母親、老七和大格格在房間裡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在我三歲的不完整的記憶裡,在那棵散著清香的梅樹下,我好像聽過輕輕的,斷斷續續的吟唱。但那吟唱絕對被我無遮無攔、肆無忌憚的哭嚎所壓倒,也就是我那傾其全力的哭,成為了金家大格格上路之時最完美的挽歌。我敢說,在金家,我的任何一位手足辭世,都再沒有接受過我的那種感心動肺、驚天動地的哭了。

  曲終人散,事過境遷,十幾年後,有一天我和老七在母親的房裡喝茶,由外頭盛行的樣板戲說到了過去的老戲。我問老七,大格格在我號啕的時候是不是唱了什麼。老七想了想說是,是唱了,但已經聽不清楚。我問是不是《鎖麟囊》,老七點頭又搖頭。母親說,彌留之際,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魂魄早已走了,還說什麼唱不唱的話。老七說,怕是在董戈走的時候就已經跟著去了。我說,大格格魂魄一直在,臨死還在,嵌在戲裡……

  八

  1998年夏天,中國京劇院來西安演出,其中有《鎖麟囊》劇目,主演是程派青年演員張火丁。當演員在臺上唱出後半部的大段唱詞時,我仿佛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我也料定,我的大姐在臨終時所唱應該正是這一段: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可憐我平地裡遭此貧困,我的兒啊——

  把麟兒誤作了自己的寧馨。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臺上演員且歌且舞,那已不是什麼張火丁,分明是我的大姐。是的,我的大姐應該如此清麗,如此輝煌!再看操琴的琴師,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小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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