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四


  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爾佳母親叫到房裡的時候,已經忘了讓他出門的初衷,他問他母親,半夜三更為什麼叫他來,瓜爾佳母親一聽這話,伸手就抽了老五一個耳光說,就為這個叫你來。大格格顧不得許多,急切地問,你沒上董家去?老五這才想起早晨那檔子事來,捂著臉說,去了,董家沒人。大格格說怎麼叫沒人。老五說,沒人就是沒人,還怎麼叫沒人。瓜爾佳母親問,門鎖著?老五說門開著。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說,沒見著。瓜爾佳母親說,搬了?屋裡還有沒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說好像都在。瓜爾佳母親問,你沒問問街坊?老五說周圍沒街坊。這下瓜爾佳母親沒話了。老五問還有什麼事。瓜爾佳母親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對老五說,這大半天你上哪兒了,不忙著回來報信兒,害得你姐姐在家裡著急。老五說他上安定門茶館聽大鼓去了。瓜爾佳母親說,你又是去找那個唱「王二姐思夫」的趙粉蝶,我跟你說多少回了,讓你遠離那個妖精,你就是不聽。老五說,我就愛聽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渾身舒坦。瓜爾佳母親氣得蹬了老五一腳,老五借機滾出去了。瓜爾佳母親回頭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個著了魔怔了一般。瓜爾佳母親不安地說,孩子……,咱們明天讓老七去找,老七比這個畜牲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勁敲老五的門,把老五硬從睡夢中拽起來。大格格站在院中,凍得有些哆嗦,她問老五到董家看沒看到琴。老五問什麼琴。大格格說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離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還是不在,他說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沒在找琴上。大格格說,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了,要是人琴都不在,就是走了……老五坦誠地說他真沒留神琴的事,過幾天不妨再去看看,說不定董戈就回來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語地說,回什麼呀,已經沒了好幾天了……

  後來,老七舜銓陪著大格格去過一趟南城,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戶賣炒肝的小買賣人家。大格格進院的時候那家的一家老小正圍著一個綠瓦盆翻腸子,粘兮兮一盆腥湯,臭烘烘一地髒水,讓人捂鼻。對於原來的住戶,翻腸子的人家是一問三不知,並說他們搬進來的時候這房子空空如也,別說家具,連耗子也沒有一隻。大格格又問有沒有琴,那家人說,耗子都沒有,怎會有那東西,我們來的時候,這屋裡連炕席都給揭了。這一切讓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戲看得比命還重的董戈會扔下心愛的玩藝兒而一走了之;她也不相信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就能這麼莫名其妙地分道揚鑣了。大格格頹然地坐在那肮髒的臺階上邁不開步了,風揚起地上的灰塵,向她撲打過去,將她那張失望的臉埋藏在昏蕩沉暗之中。一隻老鴰落在院裡枯葉落盡的棗樹上,棗樹枝顫了兩下,終於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的樹枝襯著背後初冬陰慘慘的灰雲,那裡是一片虛空……老七從臺階上拽起大格格的時候,只感到她渾身發僵,輕飄飄的身體好像只剩下了一個軀殼。

  董家母子就這麼消失了,在以後的幾十年內,再沒有出現過,也沒有過他們的一點兒消息。事後有人分析,說這一切當跟警察有關,那個警察完全不用自己出面,他只要借日本人的手,想讓誰消失誰就可以消失,一切都會不留任何痕跡……但誰也沒有憑據,不能妄說。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臨上轎,還在問董先生來沒來。

  七

  婚後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舊到護城河去吊嗓練唱,這已成習慣,所不同的是將東直門的護城河換作了阜成門的護城河。她對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對戲也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堅持,是堅信有一天董先生來了,她能以最佳狀態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面對她的琴師。誠然,現今的大格格沒有琴師護駕也沒有那些驅之不散的追星族,紅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變得很是慘淡淒涼。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淒涼,她心靈的情調永遠為她的戲曲,為那激揚的胡琴所感動著,鮮活而充沛。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時候的阜成門外,還沒有立交橋,沒有這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我想像不出來,一個溫婉持重的少婦,面對一條凝滯的城河,一片迷蒙的煙樹,背靠厚重滄桑的城牆,悠悠唱起「明日裡洛川前將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與大格格結婚以前與醫院的德國護士有染,女護士回國,三公子原以為娶了大家閨秀以後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門的格格竟是這般風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虛無縹緲,說得好聽是超脫,說得不好聽是神經。這也怪不得公子抱琵琶另有別彈,三公子很快聯絡上昔日舊好,毫不留戀地丟下了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大格格,丟下了國內的一攤,獨自一人上德意志去了。

  沒有多久,日本投降,日偽警察總署頭目宋寶印自然在劫難逃,作為鐵杆漢奸,他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審判,在河北被處以極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稱的宋太太也病死獄中,宋家的一切財產均被視為逆產被官方沒收。樹倒猢猻散,大格格在阜成門的一院房,只剩下了西屋兩間,屬￿她自己,每日蜷縮其中,艱難度日。其時,瓜爾佳母親已死,金家幾次欲將大格格接回來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絕。她說順城街幽靜清寂,是絕好的息身養性之所,說娘家離城河畢竟太遠,她已經跑不動了,還是順城街好,練唱方便。我母親看不過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兒子,一個叫做寧馨的小男孩領到家裡來,那孩子應該是我們金家的嫡外孫,但那個外孫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細脖大腦袋,走道打晃,也不知道像誰。寧馨每回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模樣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個烏黑的腳後跟老在外頭露著,襪子和鞋老是破的;頭髮擀了氈一般,亂糟糟長得蓋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補,用線捆一個結,將窟窿揪住;褲子襠極大,褲腳毛著邊,仔細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禮服呢西裝褲改的,所謂「改」也不過就是將褲子剪短了,讓孩子直接穿罷了。甯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麼都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麼,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什麼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又再蒸一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前幾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平時都幹些什麼,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麼也不幹。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裡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旗袍,化了妝,到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饑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叫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母親只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癡了,跟花癡似的,還是一種病。

  我的大姐沒有活在現實,她是活在了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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