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月二十這天家裡來了不少人,戲臺前搭了棚,園子裡擺了二十幾個大桌,桌上鋪著白桌布,上頭有中西點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檳,葡萄酒,這一切都是舅老爺的安排。舅老爺說宋家公子是新派兒人物,所以咱們也不能顯得太陳舊,太中國了,得讓人家看看,我們金家的老爺子也是留洋回來的先輩,在觀念和做派上一點兒也不落後。二娘張氏對這些很不滿意,她說,這叫什麼呀,白嚓嚓地鋪了一院子,沒點兒熱乎勁兒,哪兒像是過生日……

  平日耀武揚威慣了的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這日也變得極為謙和,為了向金家靠攏,特意穿了長袍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衛打發回去了,自己只帶著太太和兒子們進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見穿警服的反感。隨同宋家人進門的還有四抬禮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給大格格的生日禮物,紅豔豔的花朵將戲臺圍了幾個圈,一時園子裡立即花團錦簇地火爆起來。宋家的三個兒子一律的西裝革履,腰板筆直,沒有洋場惡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國党衛軍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遺老們眼界大開。三位英俊倜儻的青年在院裡一出現,立時就把我那一群吊兒郎當的哥哥們比得沒了顏色,二娘直納悶,他一個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這般齊整的三個兒子。父親說,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時候,何況是人。舅老爺很得意,說這一切只能說明他的眼力好,以後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註定就該是外甥女們的月老。虧得我們的舅老爺沒有活得地久天長,否則我們的下場都將和大格格一樣,還是我母親說得對,有時候好心不一定能幹好事。

  瓜爾佳母親和愛打槍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壽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親和宋太太中間。宋太太短而胖,一臉的橫肉,一身的珠光寶氣,大約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所以把值錢的真貨都披掛出來了,坐在瓜爾佳母親和大格格旁邊光芒四射,整個的一個喧賓奪主。宋太太為了表示自己快樂就不住地大聲笑,主動地跟瓜爾佳母親說話,一口響亮的東北腔在人群中飄蕩,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瓜爾佳母親很有分寸地應酬著,禮貌地保持著距離,這樣一來反顯得有些木訥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動。宋太太將大格格使勁往身邊拉,攥著不放,嘴裡不住地誇讚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裡的嫦娥。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說是還要去扮戲,藉故從宋太太身邊走脫了。有人看見,大格格離開宋太太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鑲著巨大綠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見大格格沒走到後院,就把那個戒指給了廚子老王。那天,廚子老王為大格格喊好兒就分外的賣力。

  父親和警察署長及舅老爺在另一桌,警察無話,只在那裡賠著笑,倒是舅老爺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說他的基爾特社會主義,說國家的無階級性,應該和平地用基爾特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社會中應該有兩個平行的組織,以便施行產業民主和產業自治……沒人聽得懂,卻又不得不聽,還是父親不耐煩了,催促著快開戲。

  請的是外頭的小班子來演,沒有名角兒,為的是別壓了金家弟兄們的戲。戲班班主拿來戲單讓瓜爾佳母親點戲,瓜爾佳母親讓宋太太先點,兩人推讓了半天,瓜爾佳母親就點了一出《狀元媒》。《狀元媒》說的是宋代新科狀元呂蒙正出面做媒,將皇室成員柴郡主下嫁給武將楊六郎的故事。瓜爾佳母親點這齣戲可謂用心良苦,既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又抬舉了舅老爺,也沒掃了宋家的面子。輪到宋太太點時,宋太太把戲單在手裡揉來揉去,只說是愛聽諸葛亮的唱,卻又說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邊提醒說,諸葛亮就是《空城計》嘛,下邊還有《斬馬謖》,把馬謖的小腦袋哢嚓一下就……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識到什麼,驀然打住了,大家都有點兒不自在。戲班的班主很聰明,說太太點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了,可惜這個戲今天我們沒備下,您就著戲單上的點,想聽哪一出都行。戲單上的戲都是頭一天我們家管事的和戲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為是帶有相親性質的做壽,挑選的都是《鳳還巢》、《詩文會》、《四郎探母》一類的吉慶戲,像失、空、斬這類又打又殺的戲一般都應該避諱。宋太太不懂禮數,張嘴就是《空城計》、《斬馬謖》,實在是讓戲班為難了,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是備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長太太的身份,拉著長聲問道,怎麼叫沒備下呢?班主說,行頭沒帶過來,角色也不齊。宋太太說,我們的車子就在胡同口等著呢,讓你的人坐車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麼。氣氛有些僵,班主看瓜爾佳母親,瓜爾佳母親說,既然親家愛聽諸葛亮,也不必麻煩戲班子了,家裡的孩子們就能演,給親家太太湊一台失、空、斬也不難,只是孩子們的玩藝兒您看得別太認真,權當逗個樂子吧。當下就著人告訴老大老二們扮戲。一會兒,管事的過來悄悄對瓜爾佳母親說,大格格聽說待會兒要演失、空、斬,在後臺鬧氣呢。瓜爾佳母親朝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站起身對警察抱了抱拳說,失陪了,我得到後頭招呼一下去,這齣戲沒我不行。警察驚奇地說,怎麼還得勞動您的大駕?父親說,我們家老大演不下這齣戲來。宋太太見金家當家的也上臺了,就很興奮,抬起身子大聲說,家駒、家騮、家駟,你們也來湊一出啊。

  只見三匹「馬」應聲而出,走上台去,大「馬」從小匣子裡拽出個葫蘆樣的東西來,架在脖子底下,試了幾下,聲音很好聽。瓜爾佳母親沒見過這樂器,也沒聽過這聲音,正疑惑間,宋太太湊過來說,拉琴的是老大,那個琴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玩藝兒,叫作小提琴,他們家老大在外國學的就是這個。瓜爾佳母親很奇怪,還有讓孩子出國學吹鼓手的,這樣的事大約也只有宋家這樣沒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來。瓜爾佳母親朝臺上望瞭望,古老的中式戲臺上,出將入相的緞子戲圍子前頭,站著三個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橋拉洋片裡頭的景致,只讓人想起滑稽二字來,瓜爾佳母親趕緊用手絹將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開始唱了,他們唱的是外國歌,是分兩個聲部的二重唱,那詞一句也聽不懂。唱完了,下頭竟然掌聲熱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學們,年輕人喜歡這個歌。有懂英文的對瓜爾佳母親說,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說的是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瓜爾佳母親噢了一聲,沒說什麼,很禮貌地拍了幾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來,就被年輕人圍住了,被一幫人擁到後園子的假山石邊,有說有笑,瓜爾佳母親注意了一下那群人,發現裡頭沒有大格格。

  戲班演的戲平平,接下來就該金家子弟們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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