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

  大格格的這門婚事是我們家舅老爺給說的,所謂的舅老爺就是瓜爾佳母親的哥哥,是北京羅素學說研究會的骨幹。關於這個羅素學說研究會,我一直鬧不明白是怎麼個學會,問過不少人都說沒聽說過,所以很少時間我也沒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藝的還是政治的還是科學技術的。前不久聽黨校一位教授說起這個學會,才知是一個很「無產階級」的學會,是社會主義學說的一個派別,這裡面牽扯到了基爾特社會主義的理論問題,有個叫羅素的外國人來中國做過講演,影響很大。令我遺憾的是,我的舅老爺研究的是基爾特社會主義理論,他沒有研究馬列社會主義理論,數字之差竟使他和我們的命運有了巨大改變。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馬列的社會主義,那當是中國參與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了,至少他不會那樣碌碌無為,老景淒涼,作為後代的我們也不會是今日這般模樣。命運的安排真是陰差陽錯極了。

  研究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舅老爺到後來不知怎的跟警察攪到了一起,而且是日偽時期的偽警察,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說給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駟。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國醫院的院長,留學德國,醫術精湛,品貌端莊,我的舅老爺就是看上這技術這人品,才把大格格說給人家的。初時瓜爾佳母親還不同意,認為宋家行伍出身,祖上是東北完達山裡的鬍子,殺人越貨,粗劣不堪,是提不起來的人家兒。但舅老爺不這麼看,舅老爺說他看的是人,說無論世事怎樣變,技術是最要緊的,只要有了技術,人就有了知識,有了知識就有了檔次,就上了規格,這樣的人就是社會的中流砥柱。讓舅老爺這麼一說,瓜爾佳母親不再堅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會錯的。舅老爺說,別猶豫了,人家德國醫院的闊大夫,是多吃香的行當啊,多少名媛追還追不上呢,金家的幾位爺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幾個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樣有真本事的,吹拉彈唱倒是行,能當飯吃麼?

  舅老爺說得有道理,大格格的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

  我父親的那位東床快婿也上我們家來過幾回,很文靜,很拘謹,跟我這一群瘋哥哥們比,就像是一隻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黃狗黑狗中間,顯得那麼扎眼,那麼不合群,倒像我們的祖先是土匪,人家的祖先是皇上似的。瓜爾佳母親對這個文弱的女婿基本滿意,就是嫌他身上藥水味兒太大,不知她的女兒將來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宋三公子出去了幾次,回來也沒提什麼藥水味兒的問題,瓜爾佳母親也就不說什麼了。但在她的心裡還是不放心那位會使槍的親家,擔心公子他媽的火暴脾氣。

  親家母知道瓜爾佳母親愛聽戲,就請瓜爾佳母親到吉祥劇院去聽馬連良的《甘露寺》。人家選這樣的戲,挑這樣的地方,是表示對這門親事的認可,是希望金宋兩家就跟吳蜀兩國似的,聯合起來,共圖大業。其實宋親家這筆賬是算錯了,瓜爾佳母親認為,首先他們不能把自個兒跟劉備比,他們一個完達山的土豹子,跟國家元首是搭不上一點兒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二,劉備在東吳招親的時候家中已經有了甘,糜二夫人,這個皇女孫尚香再嫁過去算作老幾呢,似乎也並沒有給正宮的名分。由此瓜爾佳母親拒絕去聽戲,她跟我母親說她要跟那個警察的粗娘們兒坐在一個包廂裡實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聽「龍鳳呈祥」這類的戲,誰是龍,誰是鳳呀,咱們心裡得有譜,金,宋結親,明擺著宋家在高攀金家,擱過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給一個漢人警察的兒子,門兒也沒有的。當然,這些話瓜爾佳母親並沒有當眾說出來,對方不管怎麼說也是她大女兒的婆家,她得為她的女兒維護點面子,她對送請帖的人只是說不習慣上戲園子聽戲,宋太太要是愛馬連良的戲,可以上金家來聽,,馬連良叫到家裡來唱比在戲園子裡聽得真。

  誰想,瓜爾佳母親一句推託的客氣話,宋家那位太太還真就來了。時間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熱情地要過來祝賀。金家的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過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歲當頭,一切都不便張揚,還是收斂平靜些為好。現在,大格格的婆婆提出在未來兒媳婦的生日這天過來,就不能不另做準備了,對宋太太這種上趕著的熱沾皮做法,大家都覺得缺少矜持,一想她是警察的太太又覺得情有可原。為宋親家的到來,金家特意請馬連良來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說不聽馬連良,單要聽金家兄弟們的演唱,就這樣才有意思。

  我的幾個哥哥在瓜爾佳母親房裡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時竟沒人說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各自掛了一臉苦笑。老二說他最近在鬧嗓子,連喝水都困難,更別說唱戲了,到時嗓子拉不開栓,難免掃貴客的興;老大說他的野調無腔,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兒可以,拿出去讓人笑話;老三不吭聲,只是跟炕上臥著的花貓較勁,把那根貓尾巴繞來繞去,逗著讓貓去咬;老四說他那天另有應酬,要隨著洵貝勒府的小九上二閘去放鷹,怕伺候不了這差事;老五說那天白雲觀有廟會,他跟武道長約好了,要研討「采戰」之術的問題。就有幾個人捂著嘴哧哧地笑。老大說,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愛,連「采戰」這樣的話也敢拿到媽跟前來說。老四說,他這是倚小賣小,故意在媽跟前撒嬌。老五說,撒嬌也輪不到我,下頭還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不比你們……

  老五的話音未落,只見瓜爾佳母親把眼一瞪,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厲聲說,你們不要跟我耍貧嘴,五月二十那天誰也不許給我出門!大家一見老太太翻了臉,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說什麼了。這個家裡只有老五敢跟他媽頂,老五說,不讓出門也不唱戲,我們哥兒幾個堂堂大老爺們兒,犯不著給一個傻娘們兒逗樂。瓜爾佳母親說,放肆!誰是傻娘們兒,你是說我嗎?老五見老太太動了真格兒的,趕緊解釋說他說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爺們為一個警察唱戲太掉價兒。瓜爾佳母親說,我們演戲絕不是沖著宋家,而是為了大格格,她一個當大姐的,過個生日,圖的就是個喜慶熱鬧,她是馬上就要出閣的人了,走出金家門兒想聽你們唱也聽不著了,你們當弟弟的,難道為姐姐就不能賣賣力氣,博她個高興?再說,那天你們的姥姥家也要來人,大格格的同學們也要來,人家都知道你們唱得好,有老祖傳下來的功底,都憋著要看呢,你們總不能一個個的打了退堂鼓吧?

  瓜爾佳母親這樣一說,大家便沒了話,這時在一邊一直抽煙的舅老爺站起身來說,你們的媽說得對,演戲就是助興,讓大家都覺得愉快,甭管他是誰,從人格來說都是平等的,這點你們的阿瑪就比你們強,你們的阿瑪就不像你們這樣愛端架子。其實人家宋家的兒子也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個兒的專門汽車,還雇了洋司機,用洋人給自己當差,人家的派比你們幾個大多了,你們就是耗子扛槍---窩裡橫罷了,還裝得很清高。老大說,我們不是清高,我們也不是耍猴的,要我們唱也行,宋家的兒子也得上臺。大家都說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塊兒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唱都不唱。

  依著哥兒幾個的想法,那個姓宋的三公子是絕不敢上臺的,宋家的兒子不上臺,金家的兒子自然也就不上臺,誰也別挑誰的眼,從外頭叫幾個角兒來湊一台堂會,把那個警察和他老婆打發了也就算了。

  沒想到,不幾日由宋家傳過話來,說宋家的三個公子將一起登臺獻藝,為金家大格格祝壽。這樣一來,就把我的幾個哥哥將到這兒了,他們不上也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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