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這天是老大的馬謖,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馬懿,老五的趙雲,老四和看門老張的二老軍,老七胡琴,打雜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陣容十分整齊。挑大樑的當然是父親,他演諸葛亮。這次的戲演得很有水平,眾弟兄礙著大格格的面子,沒有胡來,馬謖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調不跑調的問題。總之很為金家爭了臉。戲班的班主不住聲地說,遇上了真把式,算是開了眼,以後再不敢來金家唱戲了。宋太太為諸葛亮拍紅了巴掌,警察為了捧場,不斷喊好兒,每每遭到廚子老王的白眼,因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戲,對京戲也沒有興趣,坐在那兒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幫女孩子們調侃。

  還好,大格格沒有因為不高興而撂挑子,她的壓軸戲唱的是《宇宙鋒》「金殿裝瘋」一折。《宇宙鋒》是說秦二世胡亥荒淫無道,見寵臣趙高女趙豔容貌美,欲納為妃,女矢志不從,裝瘋哭鬧,胡亥納妃之意乃罷。戲裡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瘋女之口痛駡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這種場合選擇了這齣戲,在金家不少人的心裡投下了不祥的陰影。席間,看得高興的只有警察夫婦,他們沒見過還有小媳婦在臺上瘋說瘋鬧的,「將烏雲扯亂,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倒臥在塵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莊靜雅,而變得披頭散髮,癲狂無羈。大格格演得實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無道!列位大人老哥聽了……我想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並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這江山,未能長久了!」說得更是聲情並茂,字正腔圓,一句一句噴發而出,博了個滿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為什麼連說話也要得好兒,舅老爺解釋說,大格格這口京白極好,甜而麗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細膩,典雅而傳神,美極了!宋太太問什麼是京白,舅老爺說,就是戲裡頭的道白,說開了就是一種糅合了京腔與吳語或其他地區方言的新國語,不是貧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讓人一聽就厭惡、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說,我覺得你們家的女孩兒說話跟外頭的不一樣,敢情就是這京白的緣故?瓜爾佳母親說,在康熙年間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說官話,宗室子弟也都要講官話的。當年金家的老祖母領著孩子們進宮給皇太后請安,也得講官話,絕不能帶進市井的京片子味兒。在宮裡,皇后太妃們講話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監才用純北京話說話。看一個人家兒有沒有身份,從說話就能聽出來。

  宋太太的東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沒有親耳聽見過瓜爾佳母親有關京腔的論述,但我相信她的話是沒有錯的,我們家是老北京人,卻至今無人能將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話學到嘴,我們的話一聽就能聽出是北京話,而又絕非一般的「貧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這與家庭的淵源或許有關。是題外話了。

  四

  下面就說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義演。義演參與者多為大家閨秀:有滿清大官端邡的女兒;有名譽九城的春山館主,她也是名門望族之後,是當時國務參贊周令山之妹;還有個叫臧玉鳳的,據說是駐歐洲某大使之女……我們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積極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個根本不懂戲的警察太太。

  以我現在的思想來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會上去演出,絕不是出於對京劇的喜愛或是對大格格愛好的贊許,她完全是從自己出發,是一種很自私很狹隘的沽名釣譽,她企圖用大格格的社會活動,用大格格的名氣來提高他們宋家的地位身價,以改變人們對於他們的偏見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爭向文明靠攏,向進步靠攏。

  大格格為義演準備的劇目是拿手的《鎖麟囊》,為「春秋亭」那一場新婚的裝束,宋家特意著人從蘇州購來繡著花卉禽鳥的紅帔。試裝那天,大格格著上那紅裝,做了一個身段,盈盈少婦,絕代風華,真如同一個美妙的、畫上走下來的人兒。當時宋家公子也在場,三公子為大格格的光豔所傾倒,竟激動地說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類的話來。

  《鎖麟囊》這齣戲說的是登州富女薛湘靈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時與另一貧女趙守貞的花轎相遇,趙女因貧窮而啼哭,薛女仗義相助,將貯有奇珍異寶的鎖麟囊相贈,雙方未通姓名各自離去。若干年後,登州大水,薛湘靈無家可歸,到趙守貞所嫁的盧家做傭人,再見鎖麟囊,百感交集,薛、趙重新相見,大團圓結尾。整出戲薛湘靈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過是三兩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勝任,那個調皮搗蛋又刁又勢利的丫環就由老四來擔任,男角演丫環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襯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諢,增加些噱頭,有著女角達不到的效果。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緊鑼密鼓的排練中,宋太太沒事就過來,端把椅子坐在一邊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戲也記得滾瓜爛熟,很有點兒把場的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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