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老七舜銓不會唱,會拉胡琴,我們家能整出整出拉戲的也就他一個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說金家這幾位爺只能在院裡折騰的話,人家老七卻是幹到外頭去了。他給程硯秋,孟小冬都操過琴,有些名媛唱戲也特意托人來請金七爺。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也不乏他的名氣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當時在京城是有名的畫家,他的花鳥畫清新秀逸,追崇自然,跟恭親王的孫子溥心佘並稱王孫畫家。唱戲有王孫畫家來操琴,那當然又是別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來請,老七大部分都推辭,他是個好靜的人,不願意去湊那個熱鬧。老七在金家老實本分,從不多言,幹什麼都很認真,就是給這幫胡鬧的爺們伴奏,那琴一送一遞也是絕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興,就近找樂子,往往就愛拿坐在台邊的敦厚老七開涮。老大在臺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兒,也沒有跑調,贏得了台下以廚子老王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親說,還行,今兒個這門還把住了。但是下頭一句就不對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親說,這就不對了,應該是「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怎麼扯上老七了。老大接著唱:「我問他好來,他不好,再問他安寧,他也不安寧……」,猛地後臺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著躥出一隻賊眉鼠眼的黃鼠狼來,那是老五,於是《武家坡》變作了《紅梅嶺》,文戲變作了猴戲,悠悠清唱變作竄毛開打,一切均圍繞著老七不離主題:《老七大鬧盤絲洞》,《老七夜戰風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臺上神鬼亂出,妖魔畢露,人獸混雜,亂作一團,弟兄父子爭相獻醜,姊妹妻妾共相笑語,鑼鼓喊叫之聲傳於巷外,一直要鬧到半夜。這些玩笑於老七絲毫不相關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響,母親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說,還是老七好,不似這幫爺,只知道瘋鬧。

  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場,一切就靜下來了,這就預示著金家的戲曲晚會到了尾聲,別處的晚會是以高潮結尾,我們家的晚會一向以沉靜結尾,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著青衫,拂水袖,款款上臺,容華舒展,清麗無限,未曾張嘴,便碰了迎簾好兒,一時將那些群魔亂舞的爺全比下來了。帶頭喊好兒的是廚子老王,老王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喊好兒,也是在金家呆得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他一個山東人竟把個京戲愛得不行。山東人的粗門大嗓,山東人的豁然豪放,都彙集在一聲「好」上,短促而有力,點在拍節上,恰到好處,與那唱腔渾成一體,成為京劇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兒喊得很投入,他喊好兒從不顧身邊有誰,哪怕你總理大臣,王公顯貴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他照喊他的,不臉紅,不畏懼,那眼裡分明只有臺上的角兒和他自己。二娘張氏說,這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看戲跟讀書是一樣的,如入無窮之門,似遊無極之野,情到真處,無不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擊節叫好。桐城張氏母親能從老王的叫好兒上讀出老莊的《在宥》來,這不能不讓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今晚看大格格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這是一出王寶釧和薛平貴嚴絲合縫的唱功戲。老七見狀,趕緊調弦,拉出二六,準備接王寶釧的「手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的強盜罵幾聲」。正好老大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貴戲裝還沒有下,也湊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張嘴,便被大格格轟下臺來。

  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著頭上的藍巾說,看不出來麼,也虧你拉了這些日子琴。老七還在犯懵,瓜爾佳母親在下頭對大格格說,你就給他提個醒兒。大格格不吭聲,只在台口站著,成心寒磣老七。還是廚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導板後回龍!老七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寶釧要唱秦香蓮,就又慌忙改弦更張,拉出漫長的二黃導板過門,接下來秦香蓮就要唱「這一腳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後換回龍「秦香蓮未開言珠淚淋淋」……孰料,老七拉完過門卻不見「秦香蓮」出聲兒了,抬頭一看,臺上已經空無一人,人家「秦香蓮」早賭氣下去了。

  老七尷尬地在臺上不知如何是好,連角兒的扮相也看不出,這無疑是他的錯,他的嘴笨也說不出什麼,就知道發窘。瓜爾佳母親說,還不趕緊去叫。早有劉媽過來說,大格格說了,今天不唱了。瓜爾佳母親就讓老七去賠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東院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算了吧,唱戲憑的是興致,她這樣,你讓她上臺也唱不好。

  老五對他母親說,也就是她敢在金家這樣罷,這都是您慣的,要是換了我們,您得把我們吃了。瓜爾佳母親說,這話是怎麼說的,我慣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這一幫混打混鬧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我對誰都是一樣的,你以為你就是省油的燈麼,你到外頭整天的裝瘋賣傻,我說你什麼了?老大說,馬上是要出門子的人了,還使小性兒,就這樣到了婆家,只有吃虧受氣的份兒,鬧不好連命都沒了。瓜爾佳母親聽了,說,誰敢給我閨女氣受,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

  大家就都不說話了,在場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來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的太太,脾氣大得出奇,據說她的房間裡永遠備著槍,那槍不是為了防身,是為了發脾氣用的,動輒拉過槍來就放幾下,也不管跟前有誰。說是有一回把宋署長的肩膀穿了一個窟窿,再往上一點兒,署長的腦袋就飛了。至於署長宋寶印,軼聞更是不少,為人昏庸暴戾,集腐惡之大成,胸無點墨卻愛攀附風雅,被北平某學校推為名譽校長。宋前往致辭曰:我宋寶印學沒上過幾天,大字不識幾個,就認得東西南北中發白,×他姐,今天也輪到我當校長了,我很高興。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決對得起大家,往後誰要欺負你們,就是欺負我的孩子,我就×他媽,×他媽還不答應他,還要×他姥娘!這亙古未有的訓詞使學校師生譁然一片,堪稱當時風化一絕,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動的「佳話」。

  說到大格格的婆家,都覺得有些喪氣,大家不歡而散,各自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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