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我大哥舜鋙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親唱得好,常常跑調,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銓很為難。老大的調唱著唱著就走了,他能從二黃導板「聽譙樓打初更玉兔東上」一下蹦到四平調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絕不一樣,害得老七很被動地跟著他跑,有時就不拉了,由著他自己去發揮,去瞎唱。只要他一張嘴,他的母親就要離席,說是怕岔了氣,不如及早回避。父親說老大唱戲不走心,說他唱外頭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唱得倒很准,一點兒也不走調,父親說流行歌曲比《打漁殺家》差遠了。老大和三格格一樣,熱衷於政治,兩人是一對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對頭。三格格對戲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黃,對家裡動輒就吹拉彈唱十分反感,說現在的時局都成什麼了,日本人都打進北京了,金家院裡一幫男女卻還要塗脂抹粉,粉飾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沒出息極了。老大則不然,老大不喜歡但大面上很能應酬得過來,他蜻蜓點水式的演唱誰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種即興的敷衍,一種性格的遮掩,不能說這不是他處世的老練。三格格一針見血地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渾然的背後是深不可測的詭計多端,實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張氏母親說他們倆的八字相克,不是兩敗俱傷,就是一個滅了一個。真讓這位母親說著了,沒有幾年,在蔣介石對共產黨「戡亂動員令」下達以後,所殺的數千中共黨員和進步人士中,金舜鈺的名字首當其衝。國民黨具體負責此項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鋙。

  老二舜鎛擅長老旦,穩重老辣,不溫不火,韻味純正,渾厚動聽,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親二娘張氏生日那天,他登臺為母親獻藝祝壽,張嘴一句二黃原板「叫張義我的兒啊,聽娘教訓」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們掏出了手絹。二娘張氏在屋裡炕上隔著玻璃說,這個老二啊,他就不能唱點喜慶的麼……我母親在旁邊說,老二的《釣金龜》今日唱再合適不過了,您聽聽,「丁藍刻木、萊子斑衣、孟宗哭竹、楊香打虎」,說的都是兒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這樣的孝順兒子您該知足了。二娘卻說,《釣金龜》裡那個張義終歸還是讓他兄長給害死啦,聽這段唱兒我怎麼總覺著娘兒們就要分手似的。母親讓二娘再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兒聽戲,老二多包點兒賞錢。現在想來,二娘的預感沒有錯,二十多年後,老二在這座院裡用一根繩子結束生命的時候,追查元兇,罪魁禍首正是他的弟兄們。

  老三舜錤的銅錘花臉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鎮》可以拿出去與戲園子裡的角兒媲美。行家說,花臉寧美勿媚,花旦甯媚勿美。老三的花臉就美得很有講究。他演的曹操與眾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個大白臉,再在臉上加幾道黑紋,吊死鬼一樣地在臺上晃來晃去,只讓人厭惡。我們家的老三是個有文化的人,文人眼裡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藝人眼裡的曹孟德不一樣。老三說,曹操在歷史上是個人物,才華絕代,光彩照人,其氣勢之大,無論孫權還是劉備都無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會統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臉的時候非常講究,他在白粉裡加了雞蛋清,畫出來的臉清爽明亮,透著一股活氣。生活中的老三是個很善於鑽研的人,於學問上很有建樹,他和老二同出於張氏母親,兩人的性情卻大相徑庭。在弟兄們中間,父親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這個老三了,父親說他決事如流,應物如響,不輕諾,不二過,心胸坦蕩,有長者風,將來必定為金家的中堅。

  老四舜鏜擅長演青衣,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壯疙瘩,演戲卻很溫柔細膩。他扮的蘇三,虞姬,楊貴妃什麼的往往要比外頭戲班同類角色大一號,他在臺上一走,瓜爾佳母親就要說,蘇三這腰粗得像水桶,真難為了王三公子,怎麼摟得過來。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學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氣優雅,雍容舒展,老四學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閉著眼睛聽他唱,在那曼曼輕歌中,你一定會想起「有美一人,輕揚婉兮」,「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這些很美好的句子來。但你千萬不要睜眼。

  老五舜錇小生唱得好,他專門拜過當時的名小生程繼仙為師,認真學過戲。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認的還是演醜,在金家的戲臺上,他演醜的機會多於演小生。此位兄長在家裡從來不是個安分角色,提籠架鳥熬大鷹,吃喝玩樂鬥蛐蛐,幹不出一件正經事情。惟獨唱戲,他卻很正經,把個《蘇三起解》裡的老醜崇公道演得活靈活現,他的蹲步可以與專業水平比美,功夫不在當時名角之下。跟外頭戲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規矩一樣,在金家的戲班裡,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後臺,他不先勾臉,別人不許動,哪怕他的戲在最後,他也得象徵性地畫兩筆,老大老二們才敢上妝。只要是在後臺,要演戲,我父親見了老五也得打千兒,老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我父親跟前晃悠。一卸了妝,他吱溜一下就鑽了,怕父親訓他,因為他幹的壞事太多。老五唱戲上癮,他一門心思下海幹專業,遭到家裡的反對,我們家的原則是當票友行,怎麼折騰怎麼鬧都行,就是不許進梨園行。瓜爾佳母親說,唱戲是下九流的,誰家有唱戲的,往下數三代不許進考場,下賤極了,不能去唱戲,就是街頭的叫花子也比唱戲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實現,心裡就窩著火,整天在外頭瞎胡鬧,糾著一幫大宅門的闊少爺淨幹些出圈兒的事。他是瓜爾佳母親最小的一個兒子,他母親對這個末生兒子偏愛有加,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捨不得管教訓斥。老太太的原則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戲,其他一切百依百順。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戲,不想幹別的,所以娘兒倆老彆扭著。你不是說唱戲的下九流,沒叫花子有身份嗎?我就給你當個叫花子,丟你們金家的人。時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掛一番,破衣爛衫地走出家門,專門找大柵欄,前門這些熱鬧地方去討要。公子哥要飯,看新鮮的很多,他要飯身後頭總要跟著一幫起哄架秧子的有錢子弟,有時鬧得警察都出動了。有人把外頭的情景向瓜爾佳母親訴說,他母親氣得心口疼,從此落下病,後來就死在這病上。依著老五的意思,你們只要答應我下海唱戲,我就不裝要飯的,但是他的母親也很堅定,我寧可讓你裝要飯的也不能讓你下海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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