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金家的人無論幹什麼都要講究一個「像」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到位」。別的到位均不很難,惟這戲曲的「到位」卻是不容易,它一講的是藝術功底,二講的是頭面行頭,缺了哪樣也不行。金家從高祖就喜歡京戲,那時家裡養著從高陽鄉下買來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淨一人,醜一人,衣,柔,把,金鑼四人,場面五人,掌班教習二人;鑼鼓傢伙,鎧甲袍蟒,無不齊全,在東城也是數一數二的班子。逢有誰的生日,滿月,喜慶節日,家裡都要唱戲,邀請親戚朋友來觀賞。親戚們也都是愛戲懂戲的,往往借了各種由頭來我們家看戲,那時候我們家裡永遠是高朋滿座,永遠是轟轟烈烈。

  戲班的孩子們都是從小練的,功底很扎實,戲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時候,皇上崇尚節儉,將宮裡掌管演戲的南府改為升平署,開支大減,連戲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頭自然紛紛效仿,且凡是效仿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聽說各王公大臣為了表示自己也謹身節用,爭先恐後地穿起了打了補丁的舊朝服,一時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爛衫,成了道光年間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鶉衣百結地夾在眾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證,反正從道光七年以後我們家就再不豢養戲班了。家班子裡那些唱戲的孩子們或遣散回家,或留下聽差,也有賣與外頭戲班後來成了角兒的。那些留下來的孩子們在金家代代相傳,至我們這輩,家裡還有不少會唱皮黃的老媽兒,能打鏇子的聽差,傳帶得我們家也從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勢,都非常的規矩,跟科班訓練出來的一個樣兒。

  到了我哥哥們這個時候,把戲又演出了新花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打破了京戲的傳統劇目,在傳統的基礎上盡性發揮,常常是現編現演,或古或今,牛頭馬嘴,把好好兒的一齣戲鬧得不倫不類,面目皆非,譎詭不足信,荒誕不可聞。參與這些胡鬧的也有我的父親,這大概與我父親多年留洋海外,頗具民主意識有關,只要是演戲,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亂了套,變作了混攪的一鍋粥。甭管演什麼戲,父親出臺,愛用嗩呐大開門,奏的是諸葛亮升帳的曲牌,以壯闊場面,大布雄威。初時大家都很嚴肅,父親邁四方步走出,精神抖擻,弟兄們龍套配場,煞有介事,看來是要演一齣正戲,大戲,不知是《群英會》還是《金鎖鎮》。大家正在威武雄壯之時,台側一通小鑼,急促的碎鑼聲中不知怎的跑出了老五。老五穿著大格格的女黃蟒,黃蟒短,只到他的膝蓋,看上邊很莊嚴,看下邊的兩條腿卻光著,白絲襪上蹬著三接頭皮鞋,見大家笑,他索性把黃蟒一張,露出裡面的大褲衩來。後頭父親威嚴地一聲「嗯———」,他嚇得趕緊把蟒袍掩了,鑽入後臺。母親在下頭說,這個老五,又是他搗亂,亂七八糟地胡穿,怎麼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來了。瓜爾佳母親說,老五也不是胡穿,戲裡男角兒穿女蟒的也大有人在,《水簾洞》裡的猴王,還有程咬金,都穿女黃蟒,一來為撲打方便,二來也說明他們不是正經帝王。我母親惟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我父親除了演老生,有時還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鐲》裡的孫玉嬌,與孫玉嬌相配的那個風流公子傅朋則由看門的老張擔任。老張演傅朋的時候已經八十二了,牙都沒了,說話漏風,顫顫巍巍,走道都不穩,還要張羅著演俊小生,任誰替換也不讓賢。沒辦法,只好讓那個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孫玉嬌調情,也很有意思。父親唱著唱著忽然冒出一句真嗓,插白說,你們的媽讓我出東直門給她雇驢去,說了,今天雇不來驢就騎我,讓我趁這機會趕緊跟著小傅朋順房上跑了唄!下頭一陣哄笑,有人叫好兒,父親越發得意,極盡扭捏之能事,下頭也越發笑得厲害。瓜爾佳母親說,難為他說得巧,賞兩大枚。就有人將兩個銅板扔了上去,那時兩大枚只能買一個燒餅,瓜爾佳母親的參與更是帶戲謔成分在其中。父親欣喜若狂地將錢撿了,向下一道萬福說,謝太太賞。下頭又是笑,夾雜著弟兄們的怪聲叫好兒。

  父親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學的是譚派,認為譚鑫培的唱兒悠遠綿長,有雲遮月的韻味,跟他的嗓子很對路。父親似乎沒怎麼下工夫,就把戲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後園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著牆頭往這邊看,還以為真是譚老闆上我們家來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凱的親信,有戊戌的結怨,我們家很是看不起他,雖住鄰居,彼此素無來往。沈家幾次遞話兒,要過來拜訪,要過來聽戲,都被父親很堅決地擋了。父親說那種溜鬚拍馬,辜恩背義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譚嗣同一樣掉了腦袋。而那天,因為沈致善稱讚了父親的戲,父親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給了個笑臉,不過從此以後父親再也不在後園吊嗓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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