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父親一生娶過三房夫人,生養過十四個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輩,以「钅」宇旁賜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鋙、舜鎛、舜錤、舜鏜,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錦、舜鋂、舜鈺、舜鐔等等。父親給我們取的名字太複雜,又拗口,家裡人管兒子們一律呼之為老大、老二、老三……,將女兒們喚做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這樣一來倒也很簡單明瞭,好記又上口,而且輕易不會搞錯,特別是對我那個稀裡糊塗的父親來說。因為母親有三個,所以孩子們的生日並不像一般人家兒的孩子那樣起碼相差一年,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個月甚至三兩天的,說誰是誰的哥哥,也可能他只比那個弟弟大幾天。

  至於母親們,我在這裡不想多說,她們跟我父親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的。我們管父親的嫡妻叫額尼,其實兩個字的發音一樣,是nène,大概是滿族話。額尼姓瓜爾佳氏,她的父親即我阿瑪的老泰山,是朝廷責任內閣的成員之一,「掌參與密務,朝夕論思,並審議洪疑大政」,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那權勢自然要傳遞到女兒身上,因此瓜爾佳氏母親在金家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頭很大,就是跟我父親說話,她也有一副降貴紆尊的勁頭。孩子們都怕她,不親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兩位格格。二娘張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極佳,規矩也不少。一個大家閨秀何以做了父親的妾,其中的隱情當然也很曲折。張氏母親我小時見過,一年四季不出房門,臉色蒼白腫脹,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氣,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說她要死了。上她的屋裡去必須要給她請雙安,逢到特定的日子還要磕頭,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別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文人們的祭日,老太太都記著。自己尚顧不過命來還要惦記著別人,真難為了她。三娘陳氏是我的母親,用我父親的話說,母親生幹北京齊化門外的窮雜之地,是南營房的窮丫頭。母親的小家出身,註定了她的親切與隨和,註定了她的善良與善解人意,這正是大宅門兒裡嚴重缺少的東西。我想父親之所以娶母親,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潑、年輕,她比我的父親小了近二十歲。這在外人看來實在是件不太好辦的事情,特別是我的姥姥,一直為母親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錦並沒有因父親與我母親年齡的相差而對母親有所怠慢,當著人的面,她也將我的母親叫做娘,禮數周到得讓人說不出什麼。背地裡,她對我母親卻是連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種冷漠與不屑毫不掩飾地全掛在那張難得有笑模樣的臉上。大格格長得並不難看,她有著旗人姑娘的清俊與修長,我們家至今還有不少她當年的照片,面龐清秀,身段苗條,鳳目輕盈,隆准圓潤,在金家的女孩子當中別有一番風韻。

  大格格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是金氏一門的長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慣縱,加之滿族人家裡最重的是女孩兒,姑奶奶的權威高於一切,所以我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親中是位沒有人氣兒的格格。跟怵她的母親一樣,大家也怵大格格。實話說,大格格也並沒有跟誰怎麼過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們說,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裡一站,連正跑著的叭兒也嚇得鑽了溝眼兒。她那個勢太壓人,有點兒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沒有什麼其他的喜好,就是愛唱戲。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絕妙極了,只要我們家的子弟們在家演戲,唱大軸兒的從來都是大格格,別人上誰也壓不住陣。親戚們來家裡,聽不到大格格唱《鎖鱗囊》裡「春秋亭」一段決不離開,這似乎已經成為慣例,足見大格格的唱功好。誰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有十回得碰釘子,惟獨求她唱戲,十回有十回答應,從不推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大格格才變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才成為她下面十幾個兄弟姐妹的可親的大姐。

  其實也不單是大格格愛唱,我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愛唱,而且唱得都相當不錯。我們的家裡有戲樓,戲樓的飛簷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聳出,迥然不群。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叫戲樓胡同,胡同的名稱當和這座招眼的美輪美奐的建築有關。我們這個戲樓胡同與京城雍和宮東牆的戲樓胡同不同,那個戲樓是指雍正幼時所住的王府中的一個建築,後來因戰火而被焚毀。我們家的戲樓較之那座潛龍邪的戲樓和宮裡的漱芳齋什麼的戲樓,規模要小得多,但前臺後臺、上下場門,一切均按比例搭蓋,飛簷立柱、彩畫合璽,無一不極盡講究。特別是頭頂那個木雕的藻井,五隻飛翔的蝙蝠環繞著一個巨大的頂珠,新奇精緻,在京城絕無僅有。據說,整個藻井由一塊塊梨花木雕成,層層向裡收縮,為的是攏音,音響效果不亞于北京有名的廣和樓室內舞臺。這個木雕的藻井1958年在拆除西跨院時被文化館的人卸走了,從此再沒見它在世間出現過。

  清末和民國年間的風氣,宗室八旗,無論貴賤、貧富、上下,鹹以工唱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說:

  子弟清閒特好玩, 出奇制勝效梨園。

  鼓鏇鐃鈸多齊整, 箱行彩切俱新鮮。

  雖非生旦淨末醜, 盡是兵民旗漢官。

  這首詩我讀著中間好像少了兩句,少便少,不影響意思的完整。它說的是社會上的旗人子弟「效仿梨園」達到的一種轟轟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們家的「效梨園」則又別效出一番模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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