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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誰翻樂府淒涼曲

  別館接蓮池  譜來楊柳雙聲  古樂府翻新樂府

  故鄉憶梅事  聽到鷓鴣一曲  燕王台作越王台

  ——某戲臺楹聯

  一

  我老想跟誰說說我大姐金舜錦的故事,又總是猶豫,畢竟這是個很陳舊,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讓人覺得除了老生常談的重複以外似並沒有什麼新意,當然更談不上深刻的現實意義。現在之所以把這個引不起別人興趣的話題貿然提起,是因為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無人再知道,連她那劃過夜空的刹那燦爛,也將隨著歲月的流逝逝於記憶的沉沉黑暗。

  她走得遠了,太遠了。

  現今年紀大些的老北京人當中,或許還有人能記得40年代那次很轟動的名媛京劇義演,或許還記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錦,記得那個美妙動人的女子。彼時,金舜錦以其精湛的表演贏得了觀眾,報上登了她的大照片,電臺請她去清唱,總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紅火,成為票友界一時的驕傲。而對金舜錦以後的情況,知之者就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無終,難兔讓人覺得遺憾,讓人覺得不完美、不滿足。出於手足之情,我有責任將她的結局道出,以給喜愛過她的人們一個完整。她無兒無女,沒有後人;她有過短暫的輝煌,有過屬￿她自己的充實;她追求過,奮鬥過,也失望過。倘若活在今天,她應該是一個造詣精深的藝術家,一個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國戲曲舞臺上應該有她亮麗的一筆,金氏大家族裡應該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什麼也沒有。沒有。動人的音律已經散盡,六合之內再無處尋覓,留給我們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親姐姐,雖然我們非一母所生,雖然我們年齡的差距太大,大得我們在金家只是擦肩而過,但那血脈終究是連著的,拆也拆不開。

  在金家偶然的一次騰房過程中,我在廂房拾到了一本殘舊的戲本,是一出老舊的《鎖鱗囊》,七哥舜銓說,這是大格格的東西,燒了吧,她在那邊說不定還有用。我則有些捨不得,將這個發黃的已被蠹蟲侵蝕大半的戲本拿到窗前細看,發現裡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點記號,標了工尺。從那娟秀的一絲不苟的小楷可以推測出,這當是大格格的手跡,近六十年前的手跡。書上手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翻看中,一股清香飄來,說不清是來自窗外還是來自書中。抬頭望,窗下幾棵榆葉梅花瓣已經凋落,海棠的新綠已經泛起,蜜蜂的嗡嗡聲讓人的胸臆間蕩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鄉憶梅事,古樂府翻新樂府。樂府翻開,那淒涼之曲婉婉溢出,紅雨紛飛中,嫋嫋婷婷走來了韻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錦。

  二

  在說大格格之前,應該先說說我們家。我們的祖先曾經跟著皇上打過江山,老先祖科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胞弟,他們的祖父覺昌安是甯古塔貝勒之一。1583年的時候,老貝勒和兒子,也就是努爾哈赤們的父親死于兵火,我們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爾哈赤為報父祖之仇,起事於五月,以「兵不滿百,遺甲十三」攻打圖倫城,兄弟倆與敵眾艱苦卓絕一場血戰,大獲全勝,從此,努爾哈赤開始了統一女真各部的大業。先祖與努爾哈赤一起,為爭取剛哈部落、計殺諾密納、收編薩爾滸,立下了汗馬功勞,成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擊九部聯軍時,先祖為掩護其兄,左頰中箭,壯烈犧牲,時年三十一歲。先祖在世時,被賜封正白旗主和碩貝勒,參與政事,與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國政」。這道「汗諭」,《滿文老檔》裡至今仍有記載。順治入關,我的祖先科爾果摧堅陷陣,直入中原,更是戰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亂中,懋建功勳,被封為郡王,世襲罔替,一脈相承。到了我祖父時,尚有鎮國公頭銜,鏤花金座紅寶石的頂子,片金海龍繡蟒的朝服,威棱顯赫,難以言盡。彼時,大清江山雖然已經風雨飄搖,國勢衰頹,再難提得起來,但祖父的俸祿是一點兒也不少的,因為有公爵銜,歲俸銀是八百八十兩、米八百八十斜。當時朝廷正一品官員內閣大學士的歲銀不過一百八十兩、米一百八十斜,與祖父相比竟低至若此。為了保障滿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來皇家宗室與一般官員的差距之大,實在是難以服眾了。

  我的父親生於光緒十七年,祖父死時,父親二十四歲,當時他正在國外留學,按清朝例制,承襲爵位,代降一等,為鎮國將軍。但傅儀小朝廷的冊封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在國外的父親聽到此信,連回也沒回來。辛亥革命以後,我們這個愛新覺羅的家族改姓金,因為家底殷實,父親屬社會名人,在政府又有職務,所以家道並未見怎樣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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