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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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卻絕不給我整頓的機會,讓我持續地潰不成軍。「你必須馬上原原本本告訴我真話。」 「什麼真話?」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塊紙巾替菲比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淚。她已止息了哭聲,一會兒一個兇猛無聲的抽噎,感覺像幹嘔。 我不知自己又說了些什麼,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謊言。反正債多不愁。 這時律師突然說:「我愛你,你該知道。」 我一下子啞住了。這句話什麼意思?這句話他和我似乎相互贈過若干次,但這一次顯出如此的不詳。 「你呢?」他說,他可不能白贈我這句話。 「我也愛你。」我求饒地說,槍口抵在我腦門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類似感動的那種心理感受出現了。我想,我要每次都這樣有所心動地說這句話,我和律師問的現狀大概會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釋」。因為始終想不出個較理想較圓滿的解釋,我拖延著給他打電話的時間。一拖就是三天。亞當該回來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來。我卻打了個電話給M。 「不是讓你打給勞拉嗎?她會轉告我嗎?」他在電話中同我交頭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麼了?」他聲音稍微正常了些,「怎麼了你?」 「噢,她就那麼大個心眼?她挖了我的牆腳我這還留了一個大耳摑子等著她呢……」 「好了,你有事說事。我現在在廁所裡。」我只配聽他在廁所裡跟我說話。 「還有個先來後到沒有——我跟你說話都不行?這小蹄子,她要跟你過不去讓她找我來!不然我打上門去,我不怕費事!」 M笑起來。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實的壞脾氣,真實的不講理唯有他還看得見。 「那你打上門來吧。我正好跟她過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訴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樂了。我長話短說地把我和律師的局勢告訴了他。他在廁所裡靜靜分析著。然後他說:「你對那律師真有感情?」 「我還能找到比他好的?」「他有那麼好嗎?」 M心裡不是味了。他說不定想起了我們那些充滿繾綣、充滿吵鬧、充滿惡言相向最終又抱作一團的年月。我們那時年輕。真年輕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實意,愛和怨都是樂趣,都是興致。我們那時哪來的那麼大的興致,吵啊鬧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饒。好像真值當那樣生死一回似的。我心裡也開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腫脹感。 「你總不見得看我這樣……這樣下去吧?」我說,眼淚一下淌出來。 M聽見淚水嘩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別又像跟那個什麼亞當,辛辛苦苦過了一年,最後還過不到一塊去,落下那麼個孩子。」他其實是說:落下那麼塊疤痕。 我說亞當是亞當。跟律師,我是一步步穩穩地走過來的。一步一步,瞭解基本完成。我和亞當的真實關係,只有我和亞當知道。我對任何人都無法啟齒。尤其對M無法啟齒。他只知道我和亞當合不來,生了菲比後兩人的關係持續惡化,眼下的唯一聯繫,是又聾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亞當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壞運氣。 「好了好了。」M說。 我說:「什麼好了好了?什麼他媽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淚,同時往菲比剛磕破的腦門上塗碘酒。這類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習慣。因為她講不出痛,她把痛作為正常感覺的一部分來接納了。她的正常感覺範圍很大,包括讓門縫或抽屜夾了手指,挨麥片粥或湯的燙,沿著樓梯一路滾摔下來。我一面聽著M在廁所裡給我做高參,一面把菲比摟進懷裡,往那塊傷上輕輕吹氣。我知道這是給正常孩子的哄慰,對菲比全無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懷疑我做這些其實是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認帳:既然我在意律師,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運氣,我得把謊撒得更徹底、更圓滿。世上有幾個人能吃得消真話?這是M這場談話的總體精神。他認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為我倆那時不懂這一點,誤以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愛情需要真實,婚姻需要技巧,這是M在廁所裡跟我竊竊私語的總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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