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晚上九點,我準時給菲比換了優質純棉睡衣,把她放到床上。然後我花了時時間輕輕搔她的發根。這是另一種較靈驗的催眠術。十點,我給自己煮了杯無叻因的咖啡,加了非糖非奶,往絨布搖椅上一坐。這張可躺可坐的椅子是亞當家裡唯一不好看卻舒適的椅子。其他家具都極具展示價值,都是一個個設計大師的心血來潮,因而過分精美,缺乏人道。你是可以用它們的,但更主要的是它們用你。

  我把絨布椅放置到最好的角落,這樣躺上去既舒適又大模大樣,給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態和心態。我已大致準備就緒,給自己的撒謊佈置了一個寬鬆的氛圍。電話撥通了。

  「哈羅。」律師說。鈴聲只響了一下。他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謊,告訴他我如何忙,會議日程、參訪日程、採購日程。我絕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歡而散的那個哭鬧孩子。

  他也像忘了他心裡窩了三天的大疑團。他說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毀了他在法庭上的對手。他還談到那場《蝴蝶夫人》,原本該我去坐的座位,緊挨著他空曠著。他照例說起午餐食譜:各種方式烹調的火雞肉。他認為火雞胸肉是對人體害處最小的肉類,脂肪低到近乎零點,無膽固醇,含高蛋白。對了,還有個優勢:高纖維。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應該選擇進食的目的,而忽略進食過程中的樂趣。久而久之,一種食物的益處將會改變人們對它的滋味的恒定看法。

  律師不緊不慢地說著。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電話,急切地一把抓起話筒,就為了慢條斯理告訴我這些推斷和認識。我們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邊的所有夜晚,和他並排躺著,他在困意襲來時抓緊時間以最後的清晰口齒對我說:「晚安,親愛的。」我也會說:「好的,晚安。」時常是在此刻,我突然來了談興。但「晚安」之後是不該再起任何興的。我對律師在沉重的困意中還保持完好的禮貌而欽佩不已,並微微感動。正如他在聽完了我所有謊言,並確定我僅僅在一個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裡同他胡扯之後,仍然可以保持嚴謹的禮貌。然後他開始用他的律師手段、律師的便利條件,在二十分鐘內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準確、具體方。

  我正在看晚間新聞,門鈴叮咚一響。十一點差五分,我絕不期待任何人在這個時分造訪。從窺視鏡裡,我看見來訪者是律師,一身運動服裝,紮著熒光腰帶,以使汽車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開車,老遠也看得見這根腰帶的警示。我只得打開門,我還能怎麼辦?

  他和我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相顧無言。三十秒鐘的相顧和無言足夠省略掉他揭露性的開場白。然後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認罪似乎在他看來很好玩。

  「不歡迎我?」

  我笑笑。很狼狽很狼狽。我做了個「請進」的姿勢,也許我咕噥了一聲「歡迎」。總之,我很快發現他已在展覽館一般的客廳裡,看著德庫寧和傑克遜?普拉克的畫,手裡捧了杯礦泉水。然後他看著畫面上厚厚一層顏料的泥濘開了口。

  「為什麼騙我?」

  他目光不轉向我。我騙他騙得太狠,連他都不好意思。「是的,我騙了你。」你別磨蹭了,審我吧。

  「我得告訴你我怎樣知道了真相。」他轉過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將拿我怎麼辦,「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怎樣發現真相的?」

  「你怎樣發現的?」

  他又微微一笑。這是一個不太得意的笑了,甚至有了點痛楚在裡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發上,以免全面垮掉。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電話上添置了一項服務。就是那種——任何人打進來的電話,都會被它錄下號碼的那種。」他頓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個好好的律師逼成了一個三流私家偵探。「是你的電話號碼叛賣了你。」

  「噢。」

  「我已經知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了。這不難偵察。」

  「是嗎?」

  「想知道我怎樣偵察的嗎?」不等我表態他又說,「很簡單——他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闊佬。他父親崇拜福蘭克·L·拉埃特,和建築師交往不淺。福蘭克·L·拉埃特為他父親設計過不少房子。這是其中一棟。沒發現常有人在這幢房周圍轉悠?那都是外地來芝加哥的人,專門來參觀福蘭克·L·拉埃特在這個地區的建築設計。」說到此處他站立起來,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厲害。」

  我不知他是指福蘭克·L·拉埃特的設計還是指我的騙局。

  他轉臉對我說:「帶個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導遊。我只得領他走進宴會室、便餐室、書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評估著所有的藏畫藏書、古董、家具,口中數落著我的欺騙。我什麼也不說。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在樓梯口停住了腳步。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隻手扶在樓梯扶手上。階梯上有個時裝娃娃,衣裙被剝去,赤裸裸的。他對著這個娃娃開了口:「其實我並不計較你有孩子。我不會過問他是」是她。「我糾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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