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十九


  「你不問問這幾天我的案子有沒有進展。」「噢,你的案子有沒有進展?」哪個案子?「你簡直不能相信,我的寶貝兒,一點進展也沒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個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裡度了嗎?去我父母那裡還是去歐洲?去哪裡都要好好計劃。別忘了,我們離婚禮只有半年了。」

  「隨你便。去歐洲不錯,不過去你父母家也蠻好。」

  律師有條有理分析去歐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斷地拂開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聽不見,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歡我做這類事。她開始揪我頭髮,因為她知道只要拿起這個叫做電話的玩意兒,她就會被撇下相當長的時間。我拿下巴夾著電話,一隻手將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腦袋輕輕按在枕頭上,然後去撚她柔軟欲化的耳垂。這是我發明的十幾種催眠術中奏效較快的,一個失聰失明的孩子最難辦的是哄她睡覺。律師仍在電話裡講著半年後的蜜月。我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句「真的?」「哦,好極了!」「太誘人了!」

  菲比第四次掙脫我,坐起身,摸索著過來抓我的電話。我對著話筒說:「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兩手死扯住電話,命也不要地往她懷里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話……」

  「你說什麼?」

  他和我的聲音都給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說明天……」

  電話被我用力一掙,敲在我身後的牆上,菲比全部體重都吊在電話上,這一來便向後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電話筒裡的律師給我撞在牆上撞得不輕,語氣有些光火。

  「你那邊到底在發生什麼?」

  菲比的號啕和他的質問同時發生。我撂了電話就會抱菲比,馬上又想起律師在電話裡剛給我一撞,再來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對我不利。果然,他來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車或蠻橫超車的人才用這類痛快辭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話筒上。要不怎麼辦?我總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操,你那邊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律師語氣裡還剩50%的冷靜。

  我連忙道歉,說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沒意識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話筒上,把我自己的聲音捂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不說話?哈羅!……到底見的什麼鬼?」我這才挪開捂話筒的手。

  「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嘴甜起來。不遇到這麼緊急的情況,我肯定為此類戀愛用語起一身雞皮疙瘩。「實在對不起!」

  「我以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來的見鬼的孩子?」律師的冷靜恢復了。他那能夠治罪能夠赦免的冷靜。我感覺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對如此的冷靜,我心裡來來回回只有兩個字:完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麼?」

  菲比委屈沖天,身子直打挺,哭聲爬上更高的調門。她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哭聲,這越發使她委屈,令她瘋狂,菲比的哭聲可怕起來。我完全給這石破天驚的哭喊震住了。律師似乎也給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賭他從沒聽過這樣嘹亮的、完全沒有潛在語詞的、非人的哭聲。

  半晌,我聽他驚歎一句:「我的天!」不過我可能聽錯了,他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呆嘆服這哭聲的不同尋常。它的純粹的悲憤,純粹的委屈、恐懼,它超越言語表達的一切表達,使它成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應含的所有意義變得全無意義,全無具體意義,成了啼哭自身。我發誓沒人聽過比它更純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絕望、悲慘的啼哭。這哭聲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麼就是菲比把這哭聲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這兩個結局。

  我的喃喃低語又來了。我把仿佛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淚汗交加的小臉貼在胸口。電話和律師一塊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間的語言悄悄勸慰這個孩子。她聽不見這語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話筒裡沙沙沙的聲音當然是律師邏輯縝密的追問。但我不去理會它。我只是想著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讓菲比把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發洩出來。我得讓她好好發洩,她有這權力。我得給她的發洩以出路。我抱著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餘的事都是扯淡,都沒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師會跟我沒完,他還在電話裡條條在理頭頭是道地追審著我,他一定冷靜得要命,冷靜得陰森。他冷靜的質問成了聽筒裡沙沙沙的細小噪音,奇怪的是,它聽上去不冷靜,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須給我解釋——你為什麼說謊?」我說:「我馬上給你打回來。」

  他以結冰的嗓音說:「不,別掛斷我。我請你立刻解釋。我有資格請求你嗎?」

  「你有。」我乾巴巴地說。「那麼我請求你立刻解釋。」徹底繳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師是個蠻好的丈夫人選,缺乏弱點,絕無大毛病,收入可觀。我口氣很甜很糯,真像專門給男人虧吃的那類女人。

  「親愛的,聽我說……」

  他打斷我:「原來你並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單純。」

  我看上去單純?好事壞事?我瞞住了離婚,瞞住了和亞當合作生出的菲比,看來瞞得挺成功。反過來一想,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勾當,被人禍害亦禍害別人,看上去仍「單純」,這是不是挺沒救?……我接下去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自圓其說。我只需一個喘息,整頓整頓,再進行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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