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十八


  從那之後,我們三人都不再懷疑:我沒有選擇。我對我的未婚夫毫無疚意地撒謊:我出差去了。和另一個女同事共一問旅館房間,所以你不便打電話給我,以免打攪人家。律師說:「好吧,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當然。我每天會給你打個電話。」

  他覺出這事有點不地道,有些蛛絲馬跡。但他的注意力主要被我的無紀律無規劃的做事方式奪去了,他主要想不開的是:「你怎麼可以在最後一個星期才通知我?你怎麼可以這樣臨時、即興、缺乏計劃?難道我不配提前一個月得到你出差的日程安排嗎?出這樣的遠門,十五天的旅行,難道我不夠格和你預先做一番安排嗎?」

  我忙說:「夠格,夠格。」

  他沒有高起嗓門什麼的。他是個好律師,天生雄辯而絕不用大嗓門。我想,這是該我吻他一下的時候,只要那個吻能導致做愛,事情就解決了。果然很准,他在我吻他時眨了眨眼,像是忘了他與生俱有的堅強邏輯。我知道吻得不錯,他已開始解襯衫袖口的紐扣,先是左,後是右。不久我們已在床上。他做愛熱烈卻也非常禮貌。他會說:「能請你翻個身嗎?這樣很好。我不介意你頭髮掃在我臉上。我喜歡你這樣。是的,很好。是的,好極了。」

  我們忙完之後各自躺著。他的眼睛直直望著天花板上的圓形頂燈,以及它周圍的石膏凸形圖案。我也一樣。他說他很高興,我說我高興他很高興。我們都是負責任的人,都把對方的高興看成責任。

  「你還在服避孕藥嗎?」我說是的。

  他放心他說在結婚後先閱人過一年日子,過順了,再做孩子的計劃。這是他押送我去醫生那裡請他給我合適的避孕藥的原因。他說另一個原因他必須對我交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鬱症的藥,直吃到遇見我。我打聽過是什麼使他得了抑鬱症。他說周圍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鬱症的藥,因此他懷疑他也有這個需要。我倒沒發現他苦悶,我把這點告訴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說服力:「我必須把苦悶控制在苗頭的階段。」

  「你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我說:「謝謝。」他說:「別客氣。」我一直想問他是不是很愛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總是這樣想,算了。我們都是非常負責任的人,有足夠的好感和善意,我們會過得不錯。如果沒有菲比和亞當,如果也沒有M,我們的前景真的會相當不錯。律師輕聲打著呼嚕。他就這點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內,連睡著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在亞當出門期問,我請勞拉來串門。勞拉的中國名字我忘了。她對我和亞當又搞到一塊的事實不加追究。她認為亞當那麼富有,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像我這樣慢慢敲他一筆再離開。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閒扯,菲比不時把她的娃娃衣服剝下來,讓我再替它們穿上去。菲比有十來個這樣的時裝娃娃,頭髮也可以拆開,不斷給它們換髮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給娃娃乙穿,依次輪替。她摸到一個娃娃穿上了另一個娃娃的衣裙,便會有一刹那的驚喜,長長歎一口氣,眉毛向上揚起。然後她又跑到勞拉那兒,請勞拉做同一件事。勞拉做了一會兒就開始偷懶。她覺得和這個無法溝通的孩子每天這樣相處,比較膩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亞當一筆,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看你對她挺無所謂的。」勞拉說,下巴指指菲比。我笑笑。

  「她越長越像你。」

  「是吧?」我說,「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實菲比很聰明。你知道海倫?凱勒嗎?要是能找到那樣的好老師,菲比會是第二個海倫。這樣的孩子內心都特別豐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個孩子的表情像菲比這麼內向、成熟……」我也老王賣瓜起來,卻馬上意識到我說服不了勞拉。我說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沒剩下多少健全了,勞拉對她的憐憫中明顯摻了嫌棄。這個自己和自己永遠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賴以人們對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勞拉之間重複地來回跑,漸漸發出一股令人難堪的氣味。

  我把菲比趕緊抱進浴室。近五歲的菲比個頭不小,已很難買到尺寸合適的尿布。勞拉噁心地微微齜牙咧嘴。

  「怎麼還不會用馬桶?你該訓練她用馬桶啊!」

  我說這不是菲比的錯:我應該按鐘點領她去坐馬桶。我手腳極其麻利,很快把菲比沖洗乾淨,又從毛巾櫃裡取出一條消過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過的浴巾五顏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來條浴巾,每條浴巾都必須絕對無菌,否則她會過敏。我不知道菲比過敏起來會是什麼樣,但我對此毫無好奇心。因此我只能這樣陪著她麻煩百出地活下去。

  勞拉靠在浴室門口,臉上還是那個輕微的齜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亞當一筆不是那麼好敲的,或許是亞當在敲我一筆都難說。這樣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這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著我手忙腳亂,汗也從鼻頭上冒出來。勞拉心裡已有了總結:我這口飯不好吃,偌大個美國,原來哪裡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飯。

  「你們以後打算怎麼辦?」勞拉問。

  我觸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來,兩腿蹬動。這動作若發生在不滿周歲的嬰兒身上,是得體可愛的。我隨著菲比笑著,任她兩隻腳踹在我腹上,胸上。我儘量使它成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勞拉認為我其實挺受罪、為我憤憤不平的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們從牙縫裡摳出買房的錢,吃減價雞蛋喝過期牛奶,等等,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優越,勞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樣,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個比她境遇更壞的人來,這人的慘狀總會給她一番難得的好心情,在美國我常常這樣使女熟人們獲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們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們頭次看見亞當的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勞拉還靠在浴室門口,兩個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著我一塊一塊地從地上抬起浴巾,扔進洗衣筐,又去處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穢尿布。突然想起剛才忘了在菲比兩腿問撲粉,於是擱下手裡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鐘之前才扣上的紐扣。勞拉說:「你夠利索的,手腳那麼快,我看著都頭暈。」

  她又說:「那時你跟M,怎麼沒要個孩子?」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我和M還常常碰頭。」我突然說,我幹嗎和M還常常碰頭?是他需要我還是我需要他?我幹嗎跟這女人說這個?我仔仔細細在菲比兩腿間撲粉,把她翻過去、倒過來。菲比喜歡粉的清涼感覺,一動不動了,臉呆下來,全神貫注地享受。這期間勞拉在說M新夫人的壞話,說M常常有種受夠了的眼神。勞拉是想讓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話,但我愛聽它。我的心情確實為此好了一下。

  勞拉走後我想到每晚九點跟律師通電話的約定。「你好嗎?」我說。

  「還好。我今天想到過你,兩次。一次是在吃午飯的時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我也想念你。」

  「你忘了帶維他命,親愛的。」我打了個哈欠,錯過一句回答。「今天的午餐夠嗆,」律師又說,「火雞胸肉的三明治和麵條雞湯都差勁,火雞上塗了一大層沙拉油,湯鹹得恐怖。」他沒太大火氣,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來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館子,但墨西哥飯卡路里比較高。我愛吃卡路里高的食品,這個傾向不好。」

  「對,這個傾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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