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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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美滿連一個殘疾孩子都無傷大雅。這樣的美滿使無論怎樣枯燥無味的晚餐都可以忍受。星期六晚上,亞當開了半小時的車,把我和菲比帶到一家餐館。他說這家餐館的高檔在於它不昧著良心放油放鹽放所有作料,以使一盤盤菜肴過於美味而屈服人的感官需求。這家餐館是真正為你好的,是具備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館。這年頭,誰敢去那些只管討好你的味覺、取悅你的胃口的餐館?誰敢想像他們在不見天日的廚房裡幹些什麼——放了多少真奶油、真糖和色素,用了多少以激素催大的蔬菜和禽類?他們是否操心過海鮮的污染程度。 餐館生意很旺。吃客的樣子多少都有些像亞當,臉色蒼白,襯著黑色、深紫、暗灰、重橄欖色的服飾。一派節制、缺乏食欲的氣氛。每張桌上的鮮花是白色的百合和兩枝藍色的燕尾。桌布是亞麻本色,上面有淺茶色的條紋。所有紀律嚴謹的侍應生都對亞當點頭微笑。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缺乏氣味和噪音的餐館。 亞當輕聲地介紹這兒的名菜給我。領位此刻送了一張專門給孩子坐的高椅子,亞當客氣地說:「不必,她寧願和我們坐在一塊。謝謝。」 「菲比從來不肯坐那種椅子。」等領位走了之後,亞當對我說,「大概它給她很玄、很不踏實的感覺。」 「你常帶菲比來這裡?」我掃一眼幾乎在耳語的人們。「我經常來這裡。」 我明白他的半實話:他常常不帶菲比來這裡,他和他的老伴或新伴來這裡。 「還是他嗎?」我指多明格嗓音。 菲比此刻摸到了餐刀,將它抓在手裡,亞當將它拿下來,放得遠些。而她又摸到了叉,亞當再次繳獲它,仍是輕鬆自然,不露痕跡。我看見菲比兩手在繼續摸索,臉上有些厭煩出來了。我迅速地將餐巾折成一隻松鼠,我小時的把戲。菲比抓著松鼠,不知是什麼。正因為它似是而非,她全神貫注地捏它,嗅它,很快地,把它放到嘴裡去嘗。 這期間我和亞當的談話始終持續。我是說我們的耳語一直在進行—— 「他離開我了。」那個有美麗嗓音的伴侶。 「為什麼?你們不是相好了十多年了?」我知道這破裂一定和菲比有關。 「他建議我把菲比送到『機構』去。」那種收容殘疾兒童的機構。 亞當只說「機構」,免得他和我都受刺激。「聽說這些『機構』都很恐怖。」 「也不儘然。關鍵是看你肯花多少錢。有很高檔的,甚至可以培養教育菲比這類孩子……」 我控制不住,給了他一個厲害的眼鋒。 「你打算送菲比去哪個高檔機構?」你反正闊得足夠。他從菲比嘴裡扯出那只餐巾松鼠。菲比馬上又把它擱回嘴裡。他再將它扯出。他的動作是堅決的,不帶情緒的。兩人就這樣重複。我實在看不下去,把菲比抱到我這邊。「亞當,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把菲比送到哪所高檔機構?」「停止用這個腔調同我說話。」他從口袋掏出一個奶瓶嘴,是裝在一個三明治口袋裡的,因此清潔程度相當可靠。「是你指責我的時候嗎?」他說著將絕對衛生的橡皮奶嘴塞進菲比口中。菲比立刻把它吐出來,仍去咬餐巾。 「好的。不是我指責的時候。」你有種別千辛萬苦地尋找我。總共五萬塊,你還沒完了? 「我不是這意思。」他用自己潔白的手帕擦拭落在桌上的奶嘴,「你知道,醫生把菲比的實情告訴我的時候,我有多絕望。」 「多絕望?」 亞當淒慘地將臉仰起。像是說:還用問?他再次把橡皮奶嘴塞進菲比嘴裡,菲比再次拒絕。兩人不聲不響地頑固著。 「就讓她去咬。這有毒?」我抖抖手裡基本散架的「松鼠」。 「不能讓她養成這毛病!什麼都往嘴裡放……」「哪個孩子沒這毛病?」 「在其他孩子就不算毛病。菲比看不見,抓著什麼都往嘴裡放,還了得?」 亞當語氣極輕,像任何時候一樣,充滿道理,有頭有緒。 菜上來了。我們也像餐館其他人一樣,吃得安安靜靜。中國餐館的熱鬧是食欲而致,而食欲是滋味而致。這裡就不一樣了,滋味、食欲都是比較低檔的東西,對人沒有實質的益處。當你冷靜地想到益處,滋味和食欲就是貶義的了。「就因為在菲比的處理上產生了分歧,你們分手了?」 我對他倆的惋惜還是真摯的。也許從M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題發揮。 「菲比的情況我還沒有完全告訴你。」亞當說,「菲比可能活不長。她的免疫系統弱極了,但她不是艾滋。請你冷靜。我的痛苦不亞於你。」 「是醫生這麼說的?」我看他點頭點得清晰有力。同時準確地在雜面麵包上塗一層薄透的非奶油。「醫生說沒說,是什麼原因?」 亞當正要咬麵包,看我一眼,把麵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麵包,然後細細地咀嚼,然後再吞咽乾淨。他覺得這種情形下先說話後咀嚼的順序更好些。 「醫生只說那場無緣無故、傷及大腦的高燒就是免疫系統失敗而造成的。但什麼導致免疫系統的失敗,是個謎。你看,我的健康幾乎十全十美,你,我們也做過徹底檢查,不對嗎?你我家族史裡,也沒有特別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這裡。」他微蹙眉頭,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我正在吃力無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面。亞當指導我,把小塊的西紅柿皮挑出來,菲比的胃有時不接受這類東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將麵條切得一寸長短。我注意到了,他無論是糾正菲比還是愛護菲比,都是溫和而局外的,沒有慈父般的憤怒和溺愛,就是一副耐心極大的樣子。他所作所為都是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親不見得做得到樁樁事情都為女兒好。真正的父親時不時會縱容女兒的弱點。因此亞當的表情舉止,對於菲比,是「非父親式」的。起碼在我看,是這麼回事。 「我不知你肯不肯來幫幫我。」亞當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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