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想,糟了。我等他說下去。他卻一心一意嚼起麵包來。

  「我很差勁,連你的現況都不問問,你怎樣?好嗎?」他看著我,希望我別發生那種不夠善良的笑容。我沒有,菲比果真很慘,比預期的還慘。我一時感到這慘感染了我,還有亞當。這慘感染了周圍的氣氛;視野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百合和燕尾花的白色與藍色,都被菲比的慘給感染了。「我嗎?老一套:上班下班,交男朋友。」我老老實實地說。

  「有男朋友了嗎?我是說,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我抿嘴一笑。他馬上明白事情很困難。

  「我放棄學位了。我發現女博士大多數都不性感。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亞當你策劃的這場墮落。也許不能叫它墮落,是非墮落,或者非上進。「你呢,亞當?你也交了新伴兒?」

  「有了菲比,就像隔著一個世界在和他們交往。可能你不信,我感到最親近的人,是你。你同我一個世界。」

  我正為菲比擦下巴上的金紅色番茄汁,聽他這樣說,手停了動作。我沒抬起頭去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胡扯。「別誤會我。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親近。」他接著說,「但我確實想念過你。那段日於,你剛剛生了菲比。那段日子是不是很棒?」

  「很棒,沒錯。」簡直亂真了。就因為我們幾乎將它信以為真,我們才害怕起來。因為出發點不對,本質變不了,我們才知道那樣的親如一家不是什麼好事。我才急於離開,亞當才急於打發我。

  「假如你當時不走,留下來,菲比也許不會生那場病。」他欠身過來,阻止菲比伸向我盤子的手。

  「醫生說菲比能活多久?」

  「非常當心,不讓她生病、過敏,也許她能活下去,」他說,「不讓她生病,過敏,又幾乎是不可能。所以,如果你肯幫幫我的話……」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早已等在那裡。我們到了相依為命的地步了?或說同病相憐?

  「我可以付你工資。每月五千塊,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蠻公道。亞當,你得知道,我正在最關鍵的年齡,錯過了,就很難去有個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那,六千塊?」

  「亞當,你看,我是個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樂趣,精神的、肉體的。」

  「我不妨礙你那些樂趣。我們可以把時間安排好,需要我隱退的時候,你告訴我一聲。」

  我想了想,說:「我需要婚姻。」

  他想了想,把手伸過來,搭在我手背上:「這個我能辦到。你看,我至少是喜歡你的,你至少不討厭我。再說,菲比很明顯地像你,也像我。你說呢?」

  在我們過分專注地洽談婚姻這樁正經事物時,菲比不知何時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聲哭了起來。很險,傷在兩眼之間,稍偏一點就紮到眼珠子上了。當然,紮不紮到眼珠都沒什麼大區別。菲比哭得驚天動地,因為她聽不見自己哭得驚天動地。我抱起她,晃著、拍著,拿臉去貼她的臉,同時向所有停下了耳語的雅致食客們歉意微笑。我不知覺又開始用那種嬰兒語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亞當的目光使我意識到,我本性難移,明知菲比什麼也聽不見,我自顧自還要說。像個小姑娘模擬地和她的洋娃娃說話。他輕蔑和憐憫地笑了。

  那個晚餐結束後,我和亞當落實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資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兒住五天,直到我和誰真的去結婚。我們討論了亞當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樣會帶來不少方便。但不便也會不少。我們還算了筆賬,婚姻使我能得到亞當的部分財產,但我的犧牲也頗大:我得犧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犧牲,除了損失部分財產,他得犧牲長久性的伴侶;而沒有長久性的伴侶,安全係數就大大減低,尤其在這艾滋橫生的時代。所以我們通過了「非婚姻」的協議。

  M那裡我不想撒謊。我對他還剩一些真情。他對我還沒有完全心灰意懶。他說話時透出一種語氣,我和他是「自己人」,餘下的整個人類,包括他妻子,都是「那幫人」。我不知他在我這裡的信用還有多少,不過我選擇相信他。大概是從亞當那兒學的,亞當動不動就用「選擇」這詞:我選擇不去賭博,我選擇不去理會鄰居對同性戀的惡感,我選擇去喜歡低鹽分的菜湯。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電話裡把我和亞當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告訴了他。他便趕了過來。他看見我推著菲比在門前等候他,滿臉陽光地朝他揚揚手,他吃驚壞了。我居然化著淡妝,穿著淺米色的名牌開司米毛衣,V形領十分自信地開得極低。我簡直比西單菜市場帶魚攤子前的我還苗條輕盈、還無所謂——對吃虧的無所謂。他以為會是個臃腫、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個孩子,孩子又是麻煩百出……總之,他一路都在想:她還不知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樣子呢。我們悶聲悶氣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樣完結的。都在刹那問想到。憑什麼它就完了呢?他走過來,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買帶魚之後的那個傍晚。他有苦難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這雙傷心的眼睛,永遠有苦難言的這雙榆樹葉形的眼睛,是它們惹起的一切。

  「你可別哭。」他說。「你他媽的。」我說。「我以為你缺安慰呢。你這麼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著淚一笑。

  我們走著說著,他一隻手,我一隻手,推著菲比。

  「這孩子真像你。她三歲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腦瓜。聚精會神在自己聾啞和盲視的世界裡的菲比給他拍得一惱,回頭「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個生人的手。」我伸手過去,摸了摸M剛才拍過的小腦瓜,去掉讓她不適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場病,會特別聰明。」誰知道?

  「聽說可以開刀,恢復視力。起碼一部分視力。再過一些年,這種手術可能會普及。」

  我沒接話。能打聽的亞當全打聽了,哪來的這種手術?

  M在編瞎話安慰我。M在給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這份心,強似沒有。現在我看許多問題都是這態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沒有強。有個亞當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沒有強。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過沒有了。有這麼個給點小甜蜜小痛癢的M,也勝過沒有。然而,時不時的,又會兜一圈回來,回到一個「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強,可是何必?

  這時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兒童樂園。我拿出——爵墨鏡,為菲比戴上。M懂得這是為了不讓別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視。他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他看我抱著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後,菲比坐前,我倆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開心了,大聲笑起來。由於她不會說話,她的發聲器官發出的笑聲很奇怪。M就那麼看著我們重複攀登、滑落、笑,他看著看著便歎了口氣。他看見了,我的一天天就是這麼過的。曾經要做詩人,要做服裝設計師,要做比較文學的學者,就這樣過著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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