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十三


  「我不喜歡法官。美國大部分電影裡都有他們。」亞當笑了。他這樣的笑非常能麻痹人。

  「假如你真的帶她逃走了,可能會有一個不同的菲比。」他眼睛窄起來,如同看一張設計藍圖。

  「也許。」我說,「不過可能改變不了根本的,已經太晚了。」從我和你合謀那一刻,一切就已經太晚了。

  「也許。」亞當說,「我一點沒注意到你的企圖。」

  我說:「那個企圖每天在我心裡至少躥出來一百次。」

  「謝謝你現在坦白了。」他溫和地看著我,拉起我閑在桌面上的左手。他的意思是:你坦白是因為你不再有竊走菲比的企圖,是因為你認為菲比不值得你竊取了。

  我的倉皇逃亡假如百分之百地成功;就是說我乾脆離開芝加哥,隱名埋姓在任何其他沒有男熟人女熟人的地方浮出水面,這樁勾當給我留下的,是記憶中一個粉紅色的健康正常的菲比。那股嬰兒固有的甜滋滋的氣味,那吧唧作響的吮乳聲,那微小手心,帶一點奇特的濕澀,攥在我食指上的觸覺。有什麼必要讓我記住更多,知道更多呢?我把菲比只當成切除的病體。痛,是沒法子的,但它絕不礙什麼事。為使它不礙事,我從亞當和菲比身邊離別得相當徹底。我和陌生的室友共同租了公寓,在一家高檔皮包店找了份工,抓住所有機會同陌生人噦唆。只要我不停地說話,想念菲比的強烈程度就會被緩解。我很快養成和男人搭訕的習慣。地鐵上、鄰里、快餐店,我發現沒有我搭不上的男人。其中一些人不錯,我可以從他們的風衣品牌、皮鞋和表斷定他們掙得還可以,從他們的舉止上看出他們不酗酒不吸毒不虐待女人,也沒有抑鬱症而必須定時去讓心理大夫敲竹槓。我跟兩三個人搭訕搭出了些成果,又發現他們只拿我當點心而不當正餐;他們在我這裡吊起胃口,然後回家去填充胃口。我得承認我還漂亮得不夠,也輕佻風騷得不夠,去瓦解一個婚姻。

  我想我還是喜歡亞當的。也還沒完全愛夠M。

  亞當直到菲比一周歲零五個月時才找到我。他也不知道找我有什麼用,菲比又聾又啞又瞎並不該我負責。我躲得遠遠的,倒真說不清了,好像在製造菲比這件事上我真作了什麼弊。不然好好一個菲比怎麼會在一歲的時候無端生起一場大病來,持續高燒。等高燒退下去,菲比的大部分感官都作廢了。亞當就是在那個當口上不要命地找我。他翻出近一年的電話賬單,從上面找到幾個我的男女熟人的號碼,第一個接上頭的是勞拉。勞拉跑到皮包店,說我如何不夠朋友,發生那麼大的事也不通報她一聲。她指的「大事」是跟亞當的「分居」。不用問,從勞拉之後,亞當順藤摸瓜就摸到了我的住處。我隨著亞當到那幢房子裡,第一眼就看見坐在客廳裡的菲比。後來回憶,我才記起她不是獨個坐在那裡,而是由一位保姆抱著,在那兒動彈不停。是很後來了,我才想到,那時菲比尚未習慣與殘疾相處,手和腳無目的而狂野地劃動、扒拉,她以為那樣持續地扒拉,就能把無視覺無聽覺的黑暗扒拉出個豁口。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走上前,抱起菲比。她停拉,人卻很僵。亞當似乎說:她大概在辨認你。莫如說我在辨認她。這穿著最昂貴的乳白開司米衣褲的小女孩,美麗而完整,誰能相信這些漂亮精緻的五官全都是裝飾?

  我說:「菲比,菲比!」可不能掉淚。完了,結果還是掉了淚。我一直喚著小女孩的名字。亞當不忍心提醒,小女孩是聽不見的。

  菲比始終是那個僵住的姿態:兩條腿半伸半縮,兩手舉在自己腦袋兩側,仿佛一個惱極了的成年人要去抓自己的頭髮或去撕扯一個對手;她眼睛瞪到了極限,瞪得上下兩排濃密的睫毛猶如鋼針般挺著鋒芒。只有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才會這樣瞪眼睛。她意識到事關重大。正因為她沒有了視覺和聽覺,她才會如此之迅速地感覺到我對於她的事關重大。

  我不知那個保姆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是亞當使了眼色,請她退場。亞當又說:「你看,她肯定在辨認你——她肯定把你辨認出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

  我輕聲說:「請閉嘴。」

  菲比的鼻翼在抽搐,在嗅著這個女人的氣味。這個女人身上有野外的氣味,有都市和高檔皮包店的氣味。這些氣味使她感覺新鮮。菲比的嗅覺精銳,順著一層又一層陌生、新奇的氣味在這個女人身上刨根問底。我側轉臉把淚水蹭在黑色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些。她潔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顯的追究。她繼續抽動鼻翼,呼吸著我,漸漸從護膚脂、粉底、胭脂和唇膏下面,把我剝了出來。或許只因為我抱她抱得比別人舒適,比任何人都抱得實心實意。我畢竟是第一個抱菲比的人。菲比的睫毛軟下來,手臂和腿都隨和下來。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裡空空,像沒有任何家具的新屋那樣回聲四起。

  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亞當挺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問臥室,他協助我換下髒床單,換上我最喜歡的白色純棉臥具。亞當又不聲不響取出了我愛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帶白色圖案,那種猶如浮雕的圖案,以凸凹實現的。他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儘管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還是心領了。不愛女人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做得這樣到位,真不易。

  我牽著菲比的小手,這裡走走,那裡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隨我,路也走得相當穩了,只輕輕摔倒兩三次。我注意到那張玻璃磚的茶几不在了,換成了一張沒有棱角的皮革圓幾;一切帶棱角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渾圓溫厚的家具、用具;連樓梯的不銹鋼扶手也被換掉了,也換成了皮革,或是在原先的金屬上包了一層皮革。這所房子的風格從原先的尖刻變成了現在的渾圓,都為了菲比。把我暫時哄住,暫時留在這用,亞當簡直要弄假成真了,也都是為了菲比。

  我去廚房里弄晚餐。菲比被圈在帶輪子的小圈椅中,滑過來滑過去。她知覺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過來,撞在我腿上。然後她會順我的腿往上夠,夠到我裙子的邊沿,把它拼命往她跟前拉。最後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裡去。沒有聽覺、視覺的菲比靠嗅和觸摸來獲得她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她在喚和觸摸之後,覺得認識尚不完全徹底,便上來,用嘴去嘗,嘗到的形狀,她覺得最可靠。不一會兒我這條黑色裙擺上亮晶晶地閃動著菲比的唾液。

  我卻是滿足的。我滿足這家庭的假像,以及母女的假像。

  我聽見亞當在起居室打電話。低聲的歉意,溫柔的辯解,我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取消約會。在這個週末,他要為菲比留住我。因為他已經發現我不是無懈可擊的;逃得那麼遠,一旦回來,就像從來沒逃過一樣。他還發現,菲比已覺察出我是誰,或許曾經的哺乳,已把這具曾輸送乳汁的身體氣味,儲藏進菲比的靈魂與肉體。我的逃脫是自欺欺人,我和菲比神秘深奧的私下溝通,也許一直未斷過。一個週末,一家三口和諧安寧。誰看都是個美滿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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