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十二


  「該謝謝你。」亞當說,「為菲比哺了一個月的乳。」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湖畔的那個下午,我為哺乳的事發了大脾氣。我的脾氣是因為亞當的得寸進尺。而事情現在顛倒了過來:亞當感到哺乳的危險;我和菲比順隨天性地緊密相處下去,他將落個人財兩空。我當然明白亞當的不安。不過我主要是為我自己好,我已經陷得不淺了。我想到小時家裡的那只母雞,特別愛抱窩,鄰居們拿了雞蛋來塞在它肢翼下,它便死心塌地趴了一個月,孵出二十多隻不管是誰的雞仔。事情便出在這裡:它從此不准任何人靠近這群雞仔,鄰居們只得依順它愚蠢的母性,或說乾脆利用它的愚蠢,讓它去操勞,去帶領雞仔們度過最脆弱的生命階段。

  亞當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笑我和那只傻母雞挺相像。區別是我及時制止了那種荷爾蒙造成的愚蠢。

  我收拾好行李,和來時一樣的簡單利索。然後便鑽人亞當的銀灰色本茨,我沒有去跟菲比告別,她已經在剛到達的保姆懷抱中。她哭作一團,我也沒去看她一眼。這眼很可能有害于我的餘生。很可能,我會記住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這五萬塊就大大不值了。

  亞當在街邊停下車。我一看,是我們第一次合謀的那家甲他葸乙處,小是具俸明,叨楚佃塚刖呆柙氣貞戥形塚上明不順眼,他就不會帶我去湖畔。就輪上另一個女人做菲比的母體了。或許就什麼也發生不了,因為亞當在我之前和幾百女人扯過皮,到了我,已是他的耐性極限。我若落選,他便放棄。也就沒有下文,以菲比的不幸而形成的下文。

  亞當像頭一次那樣,為我叫了杯咖啡。然後他又是那麼細節化地叫他自己那杯「非咖啡」。我及時止住他,說我也改喝「非咖啡」了。他轉向等在桌子邊上的侍應生。

  「兩杯無咖啡因的咖啡,非糖,全脫脂的奶。」侍應生走回去,同時叫道:「兩杯『何必』!」我和亞當對視一眼,都笑了笑。這兩杯非咖啡,糖和非奶,一連串的否定,等於什麼也沒喝。那麼又何必喝它——這是侍應生的態度。根據這態度,他們為這種將天然完全剔除出去的玩意兒叫做「何必」。如同現今流行的不含酒精的酒、不含巧克力的巧克力、不含奶油的奶油,人們吃著喝著這些無害處也無任何吃頭的玩意兒,仔細想想,何必?這次我們沒去湖畔。我們坐在靠窗的小桌,外面秋高氣爽,楓樹和橡樹尚未變色,但一抹暖色已含而不露,已存在於氛圍之中。我先開了口。

  「菲比怎樣不好?」

  亞當眼睛看著窗外說:「其實也沒有糟到哪裡去。她就是沒法和保姆相處。有時索拉會照料她幾小時。索拉有自己的孩子,都缺乏照料。」

  索拉是女清潔工。

  「索拉是好人。」

  「奇怪了,你們倆背地裡講一樣的話。索拉說你是好人。」

  「我不是壞人。」誰知道?一個生了個孩子從此便消失的女人大概該算壞人,或者「非壞人」。

  「沒想到你幹得這麼出色。本來說好你一個月探望孩子一次。」亞當說。

  「作為保姆探望。你別忘了。」

  我不想把我的致命處暴露給亞當。兩年前,當我把菲比柔若無骨的小肉體捧向自己乳房時,就明白我的致命處在哪裡。過去我以為M離開我會置我於死地。產下菲比,我覺得把M當做要害是因為我缺見識。他怎麼能和菲比相比?亞當沉默了一刻,回頭定定地把我看著。

  「你完全恢復了原先的樣子。不,比原先好看。體形比原先更線條化。」

  我說:「謝謝。」你別裝著對女人有興趣。

  「你知道嗎?你一直有種奇怪的神態。就是無神態。什麼都討不到你的歡心,也引不起你的厭惡。現在這種神態更顯著了。」

  「哪種神態?」我知道,它叫「非神態」。

  「你的頭髮變樣了。」「我懶得去理髮店,就一直讓它長。」我微笑起來,「亞當,你倒是越來越英俊了。我喜歡你不染的頭髮。」我喜歡有什麼用?

  「你喜歡嗎?那我以後就不染了。」

  注意,他在討好我。他到底存的什麼心?

  「亞當,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突然說,「在我離開菲比和你的前一天,下午,你正好出門,我帶著菲比逃跑了。我背地裡什麼都準備好了,出生證,體檢表,一些小衣服小被子……」

  亞當的眼睛慢慢變圓,變得又圓又凸。

  「我要了出租汽車,後來又覺得不妥。因為你不久就可以從電話賬單上發現哪家出租車公司,哪輛車載的我和菲比。我向一個女熟人求了援。你見過的,勞拉。我說我和你吵了架,吵得太大了,難以和解了……車子開出去不遠,.我就開始反悔。如果我的逃跑計劃成功,後面會有一連串的複雜局勢,比如上法庭之類。不過我當時想好,把所有的錢都退還給你。我怕的不是我和菲比會過的悲慘生活:沒錢、沒住處、沒任何生存保障,我怕的就是事情會麻煩不斷,我不願你跟在我屁股後面,麻煩我。」

  亞當說:「也許法官會很快結束所有麻煩,把菲比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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