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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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說:「我瘋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會碰!我對別人的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護士說:「我打賭你看上去就對孩子沒興趣。」亞當說:「那你還不讓我進去?」 護士說:「你想讓警報器全響嗎?沒牌照的人一進這個門,警報器全會響。警衛們在幾秒鐘之內就會跑來逮你。我倒不介意他們逮你。警報器的聲音很討厭,孩子們都不喜歡它,會哭個沒完。」 我及時調解了他倆。我證明亞當的確是菲比的父親。 護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錯過了。」她接過我手上的出院手續,然後仔細核對了上面的條條款款,這才把菲比抱了出來。 「喏!」她說,「看好,繈褓是這樣……這樣……包裹的。得緊,這才讓孩子感覺安全。」她像西單商場模範售貨員捆紮糖果那樣,手勢果斷、快捷,每個動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在此同時,她還告訴了我們,多長時間喂一次奶,換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續中包括一個小冊子,上面有所有圖表、刻度,公式般精確。按這些公式養大的孩子該不會有誤差,該比我們這些依生物本能撫養出來的人類要優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斷換姿勢抱她,又把手伸進繈褓,看看是什麼讓她不適。我不知覺地對她喃喃說著什麼。我一點也沒意識到,那類母親和新生兒之間的喋喋不休,那類對任何其他人不發生意義的甜蜜傻話,在我和菲比之間開始了。 我發現亞當車開得很壞,兩次闖紅燈。我說:「要命,不知該怎樣她才不哭。」亞當卻說:「她的哭一點也不打擾我。」「那是什麼讓你開車水平下降?」 「你。你沒注意到你在不斷地說話?」「我在說話?」 「你一直在和孩子說話。」 我愣了一會兒,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種聯絡方式,一種幾乎是使用暗號秘語的單線聯絡。我的潛意識、我的本能發出這樣的喃喃低語,只有菲比的潛意識和本能能夠完全地、正確地接收它。它使她與我在臍帶被剪斷後迅速形成另一條暗存的因而不會被剪斷的紐帶。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和菲比都無能為力:我們已把包括亞當在內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亞當的不安正在於此。他完全沒想到兩天前還對菲比無所謂的局外人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母親,從內到外,徹頭徹尾。這個局面對他可不利。我眨眼間有了母親的名分、實質,還有五萬塊。這不公平。 其實當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的母親來,我的菲比身上屬亞當的那些局部送人我的子宮。我怎麼這樣健忘?亞當手捏著那管注射器,對我安詳坦然地向浴室方向擺擺下巴:「該你了。」 我想,很好。亞當畢竟是明智之人,早些離間我和菲比的關係,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去理會菲比的哭喊,及時制止那已滾到舌尖的喃喃低語。有時菲比哭著哭著突然會停下,然後瞪著眼似乎在等待什麼。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麼快就適應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我嘰裡咕嚕不知說了什麼,她卻是聽懂了。菲比臉上會出現一刻類似焦慮、失望的表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來我的回應,哭得絕望極了,憤怒極了。像個迷失的孩子,喊母親不應,只得瘋狂、漫無目的地瞎哭一氣,把自己消耗到最後一口氣。 菲比就這樣哭到奄奄一息。有時我會受不了,沖出自己臥室,但一見到亞當正圍著菲比的小床打轉,我立刻冷靜下來。我意識到我跑來更主要是因為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時看見亞當以極彆扭的姿勢抱著菲比,大人孩子都那麼不舒適,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糾正他們的衝動。菲比終將要和亞當生活,所有的不適她都得適應。一個最初就不知舒適為何物的孩子,最終會把不適當成舒適。 一個夜晚,我突然驚醒,但不明確是不是被夢驚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間走。亞當不在那兒。我在十瓦的燈光中走向小床,這才明白我驚醒的原因。出院後的第一次,乳汁然,除了這個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餘的一切內臟、情緒、荷爾蒙都在對菲比的哭喊作出反應。並是多麼洶湧的反應啊:我的手剛將衣襟撩開,乳汁便噴射出來。荷爾蒙在菲比的哭聲中激烈分泌,作用著我的身體,支配著我的乳房。此刻我跪在了小床前面,朦朧的燈光中,兩個乳頭仰首以待,回答著菲比的每一聲哭喊。我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已把菲比抱在懷前。菲比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兩片柔軟無比的微小嘴唇,已合攏在我的乳頭上。那一聲呻吟絕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它像一個人在潛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氣。菲比一個猛子紮進乳汁,鼻息變得急促而緊張。原來就這麼天造地設,沒人教她,也沒人教我。兩排柔嫩的牙床輕抵住乳頭,她做得如此完美,競懂得自己喂飽自己! 我便有了一種貫通感。一個循環這才完整了。 這時我感覺亞當從我背後走來。他夜晚上鬧鐘睡覺,兩小時起床一次,到冰箱裡拿一小瓶混合奶液。冰箱的一個層格裡並排放著六隻同樣大小的奶瓶,按教科書的定量預先注入奶液。這件事總是亞當做的。他十分嚴謹,將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進六個小瓶,再把它們一個個對著光線舉起,看是否達到奶瓶上以紅筆劃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個化驗員,分毫差錯都得排除。亞當就這樣拿著瓶定量精准的冰冷奶液,直著眼看我抱著菲比跪在那兒。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復了雌性哺乳動物的原形。 我向他轉過臉。我臉上一定有什麼東西使亞當不敢貿然近來。雌獸那樣神聖的兇悍,大概那一刻出現在我的神色中。亞當退到門口,有些畏手畏腳。我、他、菲比,三個人物的關係,總是不能絕對準確,也就是,不能等距。我總是會有些新的招數,出乎他意料地使整樁事情陷入一種曖昧。我的任何隨心所欲的舉動,任何超出我們完善的理性規劃的行為,都是危險的,亞當是這樣看的。 我也不希望任何危險發生——會在我心裡留下巨大創傷的危險。而我這樣讓菲比躺在我臂彎裡,讓她如此安全踏實,每吮一口溫暖的乳汁,都發出一聲短促的滿足的歎息。這樣的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培育那個危險,都是在餵養那個創傷。 某一天,亞當說:「可以和你談談嗎?」 我和他來到客廳,坐下。請他設計庭院的客戶,就這樣同他面對面坐下,然後雙方開始攤牌。 「我想下禮拜一離開。」我先出牌。並是底牌。免去了他許多中聽的廢話。 他想了一刻,說:「謝謝你。」然後他拿出支票本,寫下他欠我的最後一串五位數碼。他將支票放在我們之間的玻璃磚咖啡桌上,用兩根奇長的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推。意思是,它比任何話都實在,都有力。這動作他做得極自信。買房子,買地皮,買他的銀灰色本茨,都是這樣一推。沒有他買不下來的。我把它拈起,對折,放入襯衫口袋。我對他說:「謝謝你。」 「別客氣。」他想忍,但沒忍住,「你最好不要帶走菲比的照片。」他眼睛在說:我是為你好。 「謝謝你。」我確實有點真實的謝意:亞當守信用。 他不知道我是謝他五位數的支票,還是謝他言辭之外的體貼。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諷的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點惡劣,但我不是存心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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