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膚更暗一成。曾經的熱戀、耳鬢廝磨、吵嘴、相互詛咒、彼此漠視,原來全都作數,都是這一筆那一筆的積攢。我幾乎上來股熱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說穿,把一整場偽造揭露給他,把我被他Dump後的窮困、寂寞,不拿自己當人而去當一張五萬元的種植溫床——這一切都告訴他。這一切根源在何處,只有他心裡有數。他會為我流淚,為我的自作自賤把手指關節扳得哢吧直響。放心,他會的,他為所有深愛或淺愛過的女人都會這樣。他懂得我們這個集體都一副德性,不被他愛了也就停止了自愛,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為在他那兒沒了出路。

  我將有個我不能去愛的孩子,這孩子有個裝扮成保姆的生身母親。

  菲比出生在Baby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說宴席散去的兩小時之後,我尚未清理完餐具,發作便開始了。那時我一個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著膨脹得極硬的腹部。

  我想該給誰打個電話。但給誰打呢?亞當從不給我牽制他的權力,他出現,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給M打嗎?讓他為他前妻的臨產向他現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較胡鬧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潔工,她的電話號碼被一塊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門上。女清潔工在半夜兩點被電話鈴驚醒,這在她默默無聞的大半生中極少發生。她沒有問我將生的是誰的孩子,也沒問亞當見鬼去了哪裡。她只說:「別怕,心肝。我生過四個孩子。」

  很奇怪地,她的這句話使我也像生過四個孩子一樣沉著下來。我接下去便按她說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個溫水澡,換了乾淨鬆軟的衣服,好好在床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劇、間距縮短。她讓我抓緊每次疼痛的間隙睡它一覺,每一小段睡眠都將在最終玩命的一刻幫上大忙。她還讓我祈禱:痛得再冒汗、再語無倫次都別停止祈禱。除了祈禱,我其他都照她說的做了。

  早晨四點,我又打了個電話給女清潔工,問她祈禱該說些什麼。她告訴我該說什麼、什麼。我怕記不住,拖著痛得歪斜的身體,找來一片紙,把她說的寫下來。女清潔工又說:「一切都會好的,我生過四個孩子。明天的這個時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亞當過世的母親、亞當,還有餘下的全人類。一次來了個檢查白蟻的,她也一口一個「心肝」地稱呼他。但此刻聽她這樣稱我,我感到這稱謂是具體的、針對我而來的。人在最無望的時候就這樣,一點點溫暖、好意都不放過,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來急用,何況這個活生生的稱我為「心肝」的女傭。

  我在早晨六點徹底放棄幻想。亞當把他的孩子整個地交給我去生。我就乘計程車獨立自主地去了醫院,小皮包裡放著亞當為我買的醫療保險卡。下車時我向出租車司機要了收據,這錢該亞當報銷。疼痛並不使我對錢上的事馬虎。

  我走到櫃檯邊,問值班護士到哪裡去生孩子。護士指了個方位,仿佛我問的是女廁所。我正要往走廊深處去,護士說:「勞駕,你有保險嗎?」我掏出那卡片給她,她讓我先等一等,她要將卡片和我的檔案核對。我扶牆站著,等護士詳細核對,不然我會生錯孩子似的。等待時疼痛步步逼緊。疼痛狂野起來,亞當花五萬塊讓我這麼痛,他賺了。

  在我被推進產房之前,一個產婦剛結束作業,從裡面被推出來,丈夫是個中年男人,禿光的頭頂上濕漉漉一層汗,也穿著淺藍消毒大褂,脊樑領路向外走,半個面孔在攝像機後面。分娩的整套程序都被錄在那卷磁帶中,留著以後讓產婦慢慢看去,慢慢驕傲去。一整套生物動作,扭動痙攣,齜牙咧嘴,完全走形,她可以一遍遍去欣賞。我小時候夢見過我父母結婚。那時我三歲,到處跟人家說:「我昨晚看見爸爸、媽媽結婚!」我外婆揍了我一巴掌。她老人家活到現在就懂了,事情可以一遍遍折回去,從結果折到開頭。當事人可以局外地看自己了不起地張開個大口子,血淋淋娩出一條小命。在科學理性的今天,我外婆會知道這個先做後看的順序並不荒誕。而我是沒的看的。我的這套天然演出將沒有證據,這正合我的意。我的齜牙咧嘴、不堪入目的雌性生物行為將毫無記載。這一點令我僥倖:幸虧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看著助產士的手把菲比從我肉體上摘下,捧到與我目光平行的位置。我看著我的血在菲比身上冒著熱氣。驚訝使我啞然。我看著菲比的小腳、r蘸著我的血在出生證明上捺下印記。我想,不好,我的心動了。就算一切都不算數,這黑頭發、黑眼睛的小女孩是算數的。怎麼事先沒想到,她會和我相像?我怎麼會忘記,一旦她和我相像我就會變得很沒出息,想抱她、吻她、擁有她?我臉上出現了一個虛弱的傻笑,聽周圍的人誇新生兒和產婦,我不管他們是真誠地誇還是敷衍地誇,我只把他們當成真心。我臉上虛弱的傻笑持續著,像電影女主角俗套的表演,像我媽媽生下我或亞當母親生下亞當。像我媽媽站在機場,看我走人海關,那樣的笑法。

  從菲比走出我的時刻,我和她突然建立了一種新關係——我們彼此脫離而致的創傷使我們遙相呼應,成為分作兩處的整體。我馬上辨得出菲比的哭聲,夢縈魂繞地從深深的走廊進入我無論多沉的睡眠。護士隔兩個小時就把嬰兒if]推進病房,一排小臉蛋我只需瞄一眼,便認出菲比。護士說這樣兩小時一次的母子會面是讓雙方習慣彼此的相處,也讓乳汁早些成熟。

  菲在我枕邊,我嗅著她新生兒甜滋滋的氣味,聽她呼呼作響的喘息。我看得出她從我這兒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頭髮、指甲。漸漸地,我只看得見像我的局部,而這些局部在不斷擴大。我從來沒這樣驚訝過:我的這條命竟會有如此的複製。我驚訝得連亞當的缺席都忽略了。

  亞當是第三天早晨來的,正趕上我出院。他從伴侶那兒回到家,看見了我的便條:「我去醫院了。你若及時看見這字條,到醫院來找我(或我們)。」他走出電梯時臉色相當蒼白。菲比的預產期是在十八天之後,他的心理準備便欠缺了十八天。這大概是他面無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馬上看見在櫃檯前辦出院手續的我。一看我的樣子,他頓時松了口氣:一切都歸於風平浪靜,戲劇高潮早已過去。他咧開無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個笑容。關懷還是有的,他湊上來雙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個同事發生了某種重大不幸,他給予無從言說的慰問。也許我錯了,他那動作的意味該這樣詮釋: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闖下一場大禍,而那位同事一人頂下了責罰,他既僥倖又愧疚,還懷有滿心敬佩,那樣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說:「夠哥們好樣的!」不過如果事情倒回去再來一遍,他仍然寧願把英勇和光榮全給這位同事。

  我一字不提產床上的九死一生。五萬塊包括這些的。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嬰兒室就是那間帶大玻璃窗的屋。」

  他卻被攔在了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護士面無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嬰兒的父母各有一塊和嬰兒號碼相符的牌照。他們的爭執在回音四起的走廊裡顯得吵鬧。我一一聽著,等待賬結完,我好過去為亞當幫腔。

  亞當說:「我是孩子的父親。」

  四十多歲的護士說:「哦,是嗎?所有嬰兒的父親我都認識。我想我不認識你。」護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紀。

  亞當說:「我只進去看一眼……」

  護士說:「我們這裡發生過嬰兒被竊的事件,你知道嗎?」

  亞當不再優雅,嗓門粗大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會偷竊嬰兒?」

  護士說:「拿出牌照來,證明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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