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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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眼前挺著九個月的身孕。一張由亞當飼養配方喂出的紅潤臉蛋,身上的真假首飾,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裡形成一個重大不幸。他是看透我的。M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樣看得透我,因此愛我,因此愛出怨恨。在M那裡,曾經有一個可愛的我。短暫的美麗,轉瞬即逝的嬌憨,一去不返的乖巧。那時是個二十出頭的我,站在西單食品商場買凍帶魚的隊伍裡。有一個人插在了我前面,我只向後讓,給他騰地方。接著又有一個人插在了我前面,M在遠處看著我,然後悄悄走到這個一直讓人占她便宜的女孩身邊,也插進隊伍。他想這女孩的謙讓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這是不是好事情,她對占她便宜的人們如此懶得計較。然後他轉臉向我,心裡打算結束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戀愛,和這女孩戀愛。在凍帶魚濃重的腥臭中,M和我就那麼定了。那是一場漫長的戀愛。雙方損耗都很大。M一直想弄清我的謙讓乖巧是怎麼回事。他甚至起了頗大的疑心。他開始對我心裡不踏實。我接受一些男人的殷勤,其中是好色也好,是真心發癡也好,我都隨他們去。我懶得糾正他們。M的小心眼使他專注,他不敢分心,怕我懶得拒絕這些男人,而讓他們真占了便宜去。那樣吃虧的就是他了。他決心結束這場持久的戀愛,和我結婚。婚姻使我們發現,M和我那麼玩得來,我們的學校離得很遠,每天很晚聚在地鐵站,從終點乘到終點,直到地鐵停運。他第二年終於有了間房,我開始用一隻電飯煲燒出一桌一桌酒席,供一屋一屋的熟人來吃。我們都屬一直可以讀書讀下去,一離開校園就覺得自己極廢物的那類人。錢都是靠讀書掙來的,雖然少得可憐,但除此之外我們不知其他任何謀生途徑。M和我的生活越來越安寧。接著我開始有了種嗅覺。我開始抄檢他的日記和通訊錄。疑跡是不少的,我撒起潑來,我和他先後打算放棄安寧的日子。其實我自己也不知該拿越來越安寧的生活怎麼辦。M的每次外出對於我都是一段暗戰,我被那些藏在暗中的女人們弄瘋了。終於,我的一夜刑訊有了結果,M說,是的。那時我們剛到美國。多麼不地道:在異國他鄉給我來了這一手。 M說:「別鬧了。我得活下去,我得有溫柔。」 我的溫柔呢?好像我該對我喪失的溫柔負責?他不管我,重複那兩句話:「我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 從此我們有了另一種安寧。那種稍有和顏悅色就唬著對方的安寧。那段安寧挺棒,M寫完了論文,我得到一連串的「A」。乘著那段安寧,M還寫了不少散文,我從打得齊整的稿面上認出不同的纖纖素手或流利或夾生的電腦打字。她們還為他理髮,為他買襪子、襯衫、線衣,使他常常五顏六色,風格迥異。一個陌生的、充實的M漸漸沒了我的份兒。 他看著此刻龐大的我,離婚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使他不自在。他說:「其實我還是很愛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經任人插隊、任人獻殷勤的態度又回來了。他又說:「還是爭取把學位念完吧。你比我強,英文混混就混這麼好。念出學位,將來……我也放心了。」 我點點頭。那乖巧也回來了。我很明白。他的過意不去是短暫的。他把幾件二手貨家具和一台電視機留給了我,一再地說:「存款我一個不會帶走。」總共1520元錢,他也落個慷慨。我還是笑笑,懶得戳穿這點收買實在不夠漂亮。他以為我真的又乖起來了,真的把他的婆婆媽媽聽進去了,更來了勁頭:「錢上的事,能幫我會幫的。獎學金有困難的話,給我打個電話。」下面他改用英文說:「我永遠會幫助你的。」他的英文帶著濃重的中國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種厚道質樸的假像。我險些忘了他坑了連我在內的一群女人,險些忘了毫無商量餘地同我離了兩年婚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又說:「我一旦安頓下來,會把新的電話號碼給你。」我猛地一醒。剛才那些話溫熱地在我心頭爬過,現在卻留下一道黏濕陰冷的痕跡,如梅雨季走過一隻濕乎乎軟乎乎毫無體溫的肥大蝸牛。我對他轉臉,嬉皮笑臉地說:「可不可以直接跟你小太太求援?她在銀行裡晉升部門經理了嘛!」我看著M的心最後地冷下去。 M沒有給我他新家的電話,他對我如此瞭解又如此誤解讓我覺得很好玩。 我旋轉著重。不對的身體,招呼大家:「喝、吃;吃、喝。」亞當母親留下的雪白細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絲不苟,是每週來一次的女清潔工熨的。銀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種老式僕傭,對主人房裡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驚奇。她對這宅子中出現的中國女人和她漸漸長大的肚子絲毫驚奇也沒有。她每星期見我一次,而見面次數的累積毫不增加她對我的熟識程度。瓷器是白底黑邊,黑色上燙有兩個金字母,大概和亞當的家族姓氏有關。通過亞當的父母傳下來,再通過亞當傳下去。只能傳給我腹內這個小東西。亞當的長輩們死也不會想到這家族的血通過怎樣一個渠道流到了我這兒。牆壁上掛著亞當母親的肖像,是她三十歲時的模樣。那時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唯一的兒子尚沒有露出任何端倪。貴婦怎麼也想不到兒子有一日偽裝成一個丈夫,偽造了個名字:亞當。一大場偽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內的那一丁點血,那血的花與果是真的。三十歲的母親肖像笑得像個皇太后,眼睛看著我們狂歡,目光中有一絲愚弄。或許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兒子、我、所有人。否則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近乎完美又形同虛設的亞當?既然形同虛設,又如何會在我體內成就了這一番局面?我指著一張張油畫肖像向中國熟人們介紹亞當的母親、父親、祖宗八輩的闊佬們。 我在人們眼中看見了驚羨和困惑。女賓們想:這樣一個冤大頭怎麼就給她撞上了?她還剩多少青春美貌?三十來歲一個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兒了,她憑什麼? 只是在M眼裡,我瞥見祝願下真誠的擔憂。M悄聲問我:「你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BabyShower是孩子娘家人的事。」我說。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說他臨時接了一項重要的庭園設計,去外地了。」 「你真的幸福?」M說。 「這個詞聽上去比較肉麻。」我說著便哈哈樂起來。 上甜食的時候,我開始拆人們給孩子的禮物。拆到M那份,是只大盒子。打開,裡面套只小盒。大家罵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著我。那雙深沉、讓女人們錯誤自信的鍾情眼睛。連環套的八隻盒子打開後,裡面是一個中國民俗味很濃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禮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擱在微腫的腿上。我心裡冷笑:你弄出個信物來了。從荷包裡墜出的是兩把長命鎖,一大一小,M馬上解釋:大的是母親的,小的給孩子。 我看M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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