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我發現我競對他暗懷一絲希望:我和他純粹的形式,或將對他的本質發生影響。

  我的虛榮與妄想讓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風捉影,企圖誇大他對我每一個溫愛的神色。他說:「早上好,親愛的!」「晚安,甜蜜的!」競會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陣滾熱,我發現自己在他出門前會脫口而出地來一句:「早些回來。」有時他會脫口而地說:「會的。你最好穿上線襪,別著涼。」

  他買回很貴的孕婦時裝給我,要我試穿給他看,他會遠遠近近地端詳,說我看上去美麗。我發現自己開始化淡妝,一來要遮去兩頰的妊娠斑,二來讓他在說我「美麗」時不覺得太困難。

  亞當此時看著我陰影中的臉。妊娠斑在這張臉蛋上的消退是漫長的一個過程。兩年。亞當把他的手伸在那裡,我遲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問我可還過得去,我說很過得去。他問我那些「菜譜」怎樣了,我說它們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學雜誌社,更小的一部分被雜誌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紙。他說我還照麼逗,我說我不記得他曾經認為我「逗」。他等著我問他女兒菲比,因為菲比也是我的女兒。我不問,我不想弄壞心情。

  他說:「難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樣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順口溜出的那個假名字。那名字下無憂無慮的孕婦。那些還不錯的下午,自稱亞當的男人走在湖灘米白色的沙裡,不時回頭看看自稱伊娃的女人。男人見女人吃力地搬動八個月身孕時,眼裡是不可思議,還有深深的憐憫。他兩手總處在就緒狀態,微向前張著,欲阻止企鵝般的孕婦隨時會發生的平衡喪失。關懷循環到他的每個指尖上,卻不全是對於這具胎兒載體的關懷。

  現在我更清楚他那關懷是與我無關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灘上心情燦爛。我以為他或許會背叛自己的類屬,孩子顛覆過多少命定?亞當多愛這個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許這份愛最終會納我於內。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終會有一個歸屬。我依仗肚裡將加入人類的胎兒,誘他越來越深地走人人類中大多數人設置的過活的模式。

  那個下午,有個女人拿著一塊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來,終於捉到把柄那樣抓緊我的手:「哈哈!我們以為你消失了呢!」我驚訝地想,憑了什麼這位女熟人把我從大腹便便的孕婦身上辨認了出來。亞當正在急速判斷他是否還來得及逃跑時,我一把拉住他:「這是亞當!」他已無可抵賴。

  「你結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亞當和我臉上迅速往返。我說:「啊。」反正亞當不懂我們的話。

  「什麼時候?也不告訴一聲!」女熟人在我肩上狎呢地推一把,接著回頭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測地微笑著,慢慢走過來。

  亞當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還行。下面的謊言全看我的了。

  「挺簡單的,我們誰都沒通知。」我臉上薄薄一層幸福還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頰上的頭髮,多數人在撒謊時都會添出此類小動作減輕心理壓力。「亞當,這是我的好朋友丹紐李、勞拉楊。剛到芝加哥他們帶我去找過房。」

  又一輪握手。亞當比我的戲好得多。美國人善於應付有差錯的時局。還有,他知道將來的收場都由我來。

  勞拉在我又一次捋頭髮時把紅寶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價。她想,它真像是真貨。

  「幾個月了?」勞拉的手隔著大腹搭在我肩上。「還有十九天。」

  「BabyShower呢?」勞拉問。

  我飛快瞄了亞當一眼,心想,這下可好了。他兩隻赤腳在沙裡搓動,沒他什麼事。

  「亞當和我都不是復活節染雞蛋、萬聖節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著說。.

  「BabyShower跟染雞蛋不同!快快快,電話號碼——丹紐,筆!」

  丹紐李說他沒帶筆。他倆都著泳裝。亞當卻出其不意,注:BabyShower是美國的風俗,即在孩子出世前給孩子送禮的一次儀式件聚會拿出筆和一個小本,寫下電話號碼,將那片紙扯下來。等勞拉猛烈的一陣刺探過去,她顯出微量的沮喪。或許她替亞當惋惜,俊逸無比的他怎麼就落到了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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