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我們可以有孩子。」這句話早等在這裡堵我的嘴。

  他們可以。「可以」是能力加選擇,不像我們,相愛、生育都不由自主,都有些無可奈何。他們可以租一個像我這樣的母體。到處有我這樣流落在破碎的婚姻之外、急需五萬塊錢的女人。光是被亞當淘汰的,就有好幾百。我們女人可以無償地生育,可以天性使然地生育,便也可以為優厚的酬金生育。單單作為一具母體,和一張培育蘑菇的溫床是沒太大區別的。他們花得起錢,就可以租用這張溫床。

  「我也可以讓你沒有孩子。」「來不及了。」

  我感覺一個獰笑在我臉上綻放開來。「錢我可以退給你。」孩子可以留給我。「你不會的。」

  他沉默地和我對視了五秒鐘。他看出五萬塊錢比一個孩子對我更有利。也看出我沒有拆白黨素質。

  「試試嗎?」我說。他是對的,我不會的。

  他把眼睛轉開,對我不再繼續操心。還有,我明晃晃的龐大軀體使他厭惡。他從沙發裡站起,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賴於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們」,他看上去頗孤立。他不再優越。我要的就是這個。

  片刻,他說:「那些紙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詩。你寫的?」

  「不是詩,是菜譜。」我說。在這時做個詩人很難為情。「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玩世不恭?」

  「我玩世不恭嗎?」我不玩世不恭怎麼辦?

  他感到這場談話毫無出路:「我得罪你了嗎?」

  「你?」我微笑著,「怎麼會?我只不過每次得自己乘公車去醫院做各種檢查,每回得自己拎幾大包食品從超市走回來,不光為了飼養我自己。電燈壞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他說:「我付了你錢。」這次他的反應非常快。

  「你以為錢和責任是等同的。」對於我這具母體是等同的,「假如你這麼不喜歡責任,這整場麻煩有什麼意味?」這兩句話效果不錯。他有了點感悟的意思。

  他把我丟在一邊開始思考:如果錢真的等同於責任,他何苦要這個孩子?亞當不是對人情常理徹底麻木的人。這一點我從最初就看出來了。「你指望我怎樣?」

  「全取決於你自己。我可以繼續一個人去醫院,去超市。去做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吃驚地發現亞當在廚房裡看報紙,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數人家的男主人。他從報紙上端露出非常新鮮的臉,問我睡得好不好,還說他榨了些草菊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來一點。我問他今天難道不上班,他說他幹的園藝設計從來不用早九晚五地上班。我還想問:那你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裡?卻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識相。他還能去哪裡——他有他真正的伴侶。

  我掩飾著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營造的逼真的錯覺給我的溫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鮮果特有的生腥氣使我一陣兇猛的噁心。然而亞當在期待我的讚美,對他營造的關愛氣氛、家庭假像,他亟待得到反響。我端著那杯肉粉色的濃渾液體,坐到他對面的餐椅上。他馬上把翹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腳擱了回去,同時對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氣喝了一口果汁,學美國女人那樣抿嘴閉眼地哞了一聲,仿佛吸毒或做愛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亞當又一陣微笑,鬆弛下來。所有的預期效果都達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氣,將那血漿般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應,這東西不會如此難以下嚥。

  「你喜歡的話,我每天早上給你做。」亞當說,「對孩子有好處的。」

  我表示領情,也代孩子領情。為了同一目標,他和我的犧牲都不少。從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種以最科學、最理性的配方配製的養料。每天,餐桌上出現了三支小杯,排成一列,裡面盛著五顏六色的各種維生素片劑、膠囊,亞當要我以它們來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飲進,大葉片的綠色菜蔬也按斤兩消耗。亞當細語柔聲地對我講解,某某利於胎兒的骼。顯然是不久前才從「孕婦必讀」之類的書中得到的教條。越來越碩大的我對他的說教緩緩點頭,像那類死心塌地等著做母親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頓維生素,亞當並不說什麼,只是往那盛藥劑的小杯隊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時它們會列成一支頗長的隊伍,對我形成一個亞當意志的陣勢,逼我放棄對滋味享受的自由。

  一天亞當在垃圾桶裡看見一個色彩鮮豔的塑料袋。他叫起來:「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卻有聲討性,「你怎麼可以吃這種垃圾!」

  我說我對各種營養良好的飼料受夠了,偶爾吃頓方便面。

  「你不知道這裡面有大量的味精?」我說我吃的就是味精。

  見我有挑釁的意思,他息事寧人地笑一下,說:「伊娃,為這個孩子,我和你都已經犧牲了不少東西。已經要成功了,別前功盡棄,好嗎?味精在美國連成人都不吃的,怎麼能讓胎兒吃?」

  我說中國有12億人口,跟吃味精不無關係。

  他說:「我們不要12億。我們只要這一個。」他的意思是,12億是沒辦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後果——聽任生物本性擺佈的後果。12億,已足以證實這物種的不精緻。12億的數量也未見得能提煉出他所希冀的質量。

  我口頭上服輸,心裡卻想,以後吃方便面,絕不留半點痕跡,塑料袋要當罪證去燒毀。我和亞當唯一的共同語言便是我腹內的胎兒。六個月時,我告訴他它怎樣淘,弄得我夜裡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親,兩手捧著整個環球那樣豪邁地捧著自己的腹,眼中發射出殷切的邀請。亞當終於像真正的父親那樣,膽怯地將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輕微嫌惡沒有逃過我的知覺:他是那麼不情願去觸碰一個雌性肉體,即使這肉體中孕育著他自身的一個延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