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四人分手後,我問亞當他剛才存心寫錯了幾個號碼。他沒理我。懂了後輕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准三步之外的一塊卵石,然後就出來酷似真實地一跌。亞當準確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側的腰上。我們如此的一雙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勞拉和丹紐回首一瞥的視野中。太陽虛化了亞當的側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樣的一個下午。那樣一個胎動劇烈的下午,就那樣,亞當與我共同陪伴我腹內的菲比曬太陽的時候,我們低聲談論菲比的未來。那時還早,菲比還不是菲比,只是個「它」,最多是「她」。

  亞當說:「每月一次,你來和菲比吃一頓晚餐。怎麼樣?」

  「好的。」我說,「就把探親時間定在星期六晚上六點。」「三個小時夠嗎?」亞當問。

  「如果是吃微波爐晚餐,三個小時應該夠了。」「很可能會出去吃。不過餐館裡的菜都很可疑。」我知道他是怕餐館裡太多的油、鹽、滋味,還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魚、蝦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實食品」的超市買食物,那裡的食物是天然環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在我探視孩子的這個晚上,由我來親自值廚,以保障這餐晚飯少油少鹽,絕無味精,也絕不會弄得香味四溢而實質上對人體無太大補益。因此我的探視時間可延長到四小時,我很爽快,說四個小時很好。

  「我事先去買好菜。」「好的。」

  「你可以事先打電話告訴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好的。」

  其實我吃不准自己到時會不會有那個心情。對這個越來越近的孩子,我感覺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題。這感覺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個培育蘑菇的溫床。亞當看看我,他喜歡我的明智。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問。

  我看他一眼,體貼而周詳:「你星期六必須和他一起過,是吧?」這個「他」指誰,亞當明白。

  他沉默一會兒說:「沒錯,禮拜五行嗎?」「你們感情很好?」

  他點點頭,眼中的一點愁是為那人而生的,男人愛男人也會有這點美麗的愁緒。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你們相愛了許多年了吧?」那個多明格歌喉埋藏在怎樣一具軀體中?

  亞當望著許多年前,點了點頭。他忽然說:「你還沒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對你方便?」

  「只要對你沒什麼不方便。」

  我把「你」字說重了,他聽出了「你們」,並且是被異感、成見、帶一絲惡意的興趣處理過的「你們」。他不計較,心裡充滿正經事物。

  他說:「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不要帶禮物給她。」

  我說:「好的。你別擔心我收買她。」

  他看看我臉上漸有些歹意的傻笑,說:「他也來跟我們一塊吃晚餐。你看呢?」

  我說:「你、他、孩子和我?」他看出我已提前沒了胃口。

  亞當笑了笑說:「你不會討厭他的,他很討女人喜歡。」看我越笑越壞,他說,「真的!」

  我說:「行。」

  隨著我的心寬體胖,我有了一個心寬體胖的人所有的寬厚笑容。若我曾經有這副好修養,有這副寬厚笑容,我和前夫那二十來個月的新婚也不會破裂得補不起來。我偏頭看夕陽中亞當的紅銅色頭髮熊熊燃燒。

  我說:「也像你這樣討女人喜歡嗎?」

  他知道我不過吃吃他豆腐,笑著叫我閉嘴。我說:「討人喜歡的人一般都禍害人。」

  「好極了,你這句話說得幾乎稱得上智慧。你要不是個女人多好!」

  我想,這小子想什麼呢?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說,「星期五的晚餐桌上我希望只有你、我、她。」我指著肚子。

  亞當嚴肅地思考一會兒,說:「行。」又思考一會兒,他問我,「你認為一個月一次探親,對你和孩子是不是公。」

  我說:「我行。孩子有什麼選擇?」

  我沒意識到這話的淒厲,它使我們都感到了某種新鮮的觸及。冷場連著冷場,我們都喘了沉重的一口氣。他陷入了更嚴肅的主題,問我道:「你認為我應該告訴她,你是她的母親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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