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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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胡扯,真的。無論多荒謬,你是母親,我是父親,這點是真實的。」他把下巴放在床沿上,俊美的五官離我很近。這樣招女人愛的一個男人怎麼會不愛女人呢?或許我會使他發生奇跡? 我拿出最好的笑,想感化他。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們這樣的男人多半溫柔。只有比他更溫柔、更柔弱的東西才能感化他。也許等孩子出世後,他面對的是兩個柔弱於他的生命,他會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模樣在亞當眼裡是好看的,聖母瑪利亞。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支票,輕柔地展開,給我看那上面的一個「2」和四個「0」。手勢像展示一件神聖的禮物。我喉口又一陣痙攣,赤腳沖入浴室,這回成了迴腸盪氣的怒吼。我要讓他看看我的代價是否與他的價碼等值。 再回到床上,他的表情更加敬畏。似乎我腹內懷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手裡托著個小盒,裡面是一枚紅寶石戒指。 「別誤會,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禮物。」我氣息奄奄地一笑:「象徵性太大了。」他馬上說:「我母親留下的。她很開通,讓我把它改鑲成男式的,送給我的伴侶。它的鑲工很棒,我不想破壞它。」 我的擔心被他看明白了。 他說:「它起碼值一萬。不過我不會在你下一筆酬金裡扣除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希望他快些回到他自己房間去,我可以好好看看支票和紅寶石。我明天就會把支票存人銀行,徹底踏實。紅寶石我得好好收著。萬一亞當在最後一筆酬金裡打折扣,我立刻還給他。 這一夜我的睡眠很浮,感覺腹內那顆鮮嫩的小生物正給我一絲觸痛、一絲觸癢。59天的一條性命……我忽悠一下醒來:怎麼也會有這母畜般的本性?原始的、、悲哀的本性,使母畜不計歧視地從任何性質的孕育中得到愚蠢的,甚至是野蠻的幸福,還有自豪。原來我也不例外。醒時的高度理智、高度現實,在半眠時消散。我原是渴望這份渺小的,卻如此體己的伴陪! 我從此消失。我十個月的消失在我所有忙碌的朋友那裡毫不顯著。頂多有人念一句:「有一陣子沒見燕娃了。」然後會引出一段有關我的好話、壞話,抑或是帶些嫌棄的憐憫:燕娃就那麼給Dump了!還會有抱不平的:那新夫人也不比燕娃強多少,就是年輕些。我對自己的消失很滿意,如此巨大豪華的房子裡盛著消失的我。我每天花16個小時睡覺,兩個小時看電影錄像帶,三個小時去附近的商場閒逛。更多的時間我坐在後院的蕩椅上發呆。無聊一點也不難受,這年頭是沒有多少人有條件去無聊的。有時發呆的結果是突然來兩句詩。記下來一看,也都挺無聊。除了偶然寫幾筆自認為是詩的半截句子,我基本遵照亞當定的「妊娠作息時間」。連我看的錄像帶和聽的音樂都是他嚴格挑選的,都像我用的食物一樣缺鹽缺油,毫無辛辣。 亞當也近乎消失。總是在我連綿縹緲的睡眠中,我感知到他的歸來。車庫門啟動上升,鑰匙在鎖孔輕輕擰動。他會給某幾個熟人打幾個電話,或者收聽留言機上的留言。他不是怕驚擾我,而是怕驚醒我之後他必須找話和我說。有時我聽他的腳步停在我臥室門口,那是他想聽聽我是否很好地活著。他絕不擔心我會逃跑。我不會讓他欠著我的賬而跑掉的。 臃腫女體是我時才漸漸癟下去,落回洞穴般的深眼窩裡。 「有個把世紀沒見你了!」他說,摘下電視耳機。他的意思是我身體上的一切成長和變形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我笑笑,沉重地坐下來。 「看見我給你留的字條了嗎?」我問。 亞當點點頭,有一點害羞,說:「我以為會是個男孩。」「女孩讓你失望?」 「怎麼會失望。就是覺得,女孩會更多地像你。」 「像你有什麼好?」為了掩飾我的暗示,我打了個哈欠。他似乎沒意會。 「你們這種人,是基因決定的。」我進一步提醒。他的兒子很可能像他一樣,對女性是個浪費。 「我這種人怎麼了?」他眼裡突然放射出敵意。「沒怎麼——美國原則:ToBe,IetBe。」 「你們這種人又怎麼樣?背叛,自相殘殺,家庭暴虐!動物一樣本能地求偶,生孩子!沒有選擇地養這些孩子!你的前夫,他又怎樣呢?」他皮膚的表層出現一種抖顫,小臂上濃密的汗毛直立起來並顯出大粒的雞皮疙瘩。 原來他對我的同情是假的。我失敗的婚姻使他獲得了如此的優越感。他簡直僥倖他是人類進化公式的例外,活著不受吃和繁衍兩樁本能所左右。對我們這樣的絕大多數,我們這個不違天性地生男育女的巨大集體,他此刻是明顯地居高臨下。 我發出嘿嘿嘿的冷笑。我說:「你們的烏托邦裡沒有背叛嗎?你們的背叛更完美,因為沒有孩子這個代價。」我讀了他的書,田納西?威廉姆的伴侶為大戲劇家寫的傳記,裡面描寫到戲劇家某次旅行回家,看見一大罐凡士林折下去一大截,斷定了他情人的背叛而痛心疾首。 亞當知道我在拿田納西說事。他也笑了,嘴唇很紅,刮得溜光的下巴發綠:「沒錯,但我們的背叛不會給無辜者——比如孩子,造成傷害。」 「因為你們有不了孩子。」我惡毒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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