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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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媽媽你正常點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了。她沿著瞎了路燈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麼緊,卻守錯了地方。她得設法找到他們學院的會計,要回他的出差報銷單據,從而發現他住了哪些賓館,再與賓館聯絡,偵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這是個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須膽大心細、撒謊精彩,讓會計幫她忙又不損傷歐院長的名譽,同時也讓他們相互不通氣。怎樣部署,小菲覺得縱然有一萬個心眼子都不會夠用。 兩天過去,小菲推翻了無數戰術。她現在越來越體會出電視的妙處:你盡可以對著它發呆,滿腦子胡思亂想,想累了對著它打盹,休息過來接著胡思亂想。你還可以沉默地對著它發洩壞情緒,不想理人就不理,張口答非所問也不遭怪罪。 歐陽萸這天晚上叫了她幾次,但她正在腦子裡編排和學院會計的謊言對話,編排到關鍵處,出不了戲,嘴上便「嗯,嗯」地應付他。 「能不能和你談談?」他問。 「嗯。」她眼睛仍呆瞪著電視。 「我想了好幾天,只有你我可以談談。」他說。 小菲看過來:他的樣子有些嚇人。壞了,他要先發制人。萬一他提出離婚或分居,她可怎麼招架?她會不會幹出比較醜陋的事來:比如沖進廚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裡潛藏著多少過激行為,醜陋的、可笑的、矯情的,因為她不會真自殺,她只是嚇嚇人。她若自殺世上就沒了一個對歐陽萸巴心巴肝,纖毫都疼愛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女人會真對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愛,就是有也不可能從一而終。從一而終地愛他這麼個危險人物,總在悶聲不響地惹禍,太不容易了。 小菲見他關了電視。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紅茶。她渾身冰涼,臉上僵笑,她也可怕極了,但他顧不上看她。剛剛坐下,他就開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覺得「癌症」兩個字陌生極了,幾乎是外語單詞。 「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個同學給我診斷出來的。」 她有點懂了。「癌症」這個詞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裡,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親近的人身上去懂得。連什麼癌,怎麼診斷的都不問,她便嗚嗚地哭起來。 「這麼多天,我不想跟你說,就知道你會這樣!」他素來的厭煩口氣又出現了。這口氣倒很幫忙,給了小菲一種一切都正常的錯覺。 「那你是怎麼想起去醫院檢查的呢?」 「我不想吃東西,噁心,歐陽荀就請他的同學給我做了檢查。他的診斷是肝癌。」 「你怎麼這麼混帳?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呢?」 他看著她,意思是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小菲看到他眼底裡的懼怕,他一直是獨自在抵禦這懼怕。她一向是他們倆中間膽大的那個,無知無畏的小菲過去一向給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繼續做傻大膽。 「那我們就去開刀吧。」 「大夫說開刀不見得比保守治療希望大。」 「那我們保守治療!」 「要看醫生們會診之後如何定奪。」 「你知道嗎?肝癌的倖存者很少。」他說。 「有多少?」她問。 「百分之四、之五,也許之十。說法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的?」 「我去省圖書館看了醫學文獻。」 她眼淚又落出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書呆子!他自己去讀自己如何無救,將如何去死,獨自一人,讀著讀著,萬箭穿心。 「百分之十裡面就有你!」小菲說,「明天就陪你去醫院,找全省最好的專科老大夫給你會診。」 「會診是下禮拜一,上午九點。」 「把歐陽雪馬上叫回來。」 「幹什麼?!我連你都不想驚動,想有了會診的結果再告訴你!你這麼早告訴她幹嗎?」 小菲心裡無限愧怍:直到一小時前,她還在心裡緊急謀劃如何去找藝術學院的會計,挖掘他的風流秘密。他從來沒癡狂地愛過小菲,這點她比誰都清楚,他窩裡窩囊地接受她癡狂的愛。他讓她稱了心,讓她從頭追求到底,愛痛快了。她抹一把淚水,去廚房倒了大半盆水,走到他面前,放下盆,自己拖了個小凳過來,坐上去。她替他脫了鞋襪,把他冰涼的腳放進熱水裡。他的腳怎麼永遠冰涼呢?誰會知道他最需要溫暖的是一雙腳呢?小菲頭抵在他的膝蓋。不能哭,千萬別哭。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為了掩飾落髮,她燙了頭,滿頭卷花。 「小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他像對孩子說話似的。 「什麼秘密?」她想,什麼秘密都無所謂了。你告訴我你殺人放火我都只會這樣笑笑。 她就那樣笑笑,一面擦乾他的腳。然後端起腳盆對他說:「趕緊蓋上被子,腳又要涼了。」 他很乖,立刻照辦。等她從浴室洗了腳進來,他靠著三個枕頭,似乎是個平實家庭的男人,有雙燙熱的腳,有個熱被窩就舒適得成了一條蟲。他看看小菲,可著勁地舒服,還有幾日舒服呢?他這樣的舒服夜晚已經編上了數目,已經是有數的了。只是數目是三位數,是四位數,還是兩位數這一點還有待天定,也有待人為。一個錯誤的治療方案,將會把一切草草終結。 她躺在他身邊。他剛燙熱的腳又涼下去。 「你不要聽我的秘密?」 「快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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