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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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他們動壞了手術——現在牛大夫馬大夫多得很——你可錯過這個秘密了。」 「我們去上海動手術。」 「上海的大夫就好了?」 「找你哥哥的同學主刀。」 「他不開刀。他是血液病專家。他是用一種血液驗癌的方式查出來的。」 「我陪你去上海。一定會找到個好外科大夫。」 「不一定……」 「你煩死了!」她抱住他。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你其實早就知道。二十九年前,你在下面土改,我回來遇到了一個女孩子。」 小菲心想,現在來坦白交代這種秘密多可笑?多可憐?他的確只有這一件事沒跟她一五一十交代過,不過這時她覺得他的誠實太無足輕重了。難道她還會在意?多麼文不對題!她一面聽他說,一面恨不得他還有足夠長的生命,再去戀愛一次。不,兩次、三次。 「……當時政治部需要招幾個高中生做文秘工作,來應考的大部分是女學生。她就是其中一個。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確率考了第一。我無意中問她一聲,她是否兼職做過秘書。她說打字是臨時練的,因為她英文打字很熟練,多少幫些忙。一聽說她會英文,我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個會英文的秘書。不過我推薦過去之後,方大姐很快告訴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敵屬』。」 歐陽萸說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訴他已經懷上了歐陽雪的時候,他當天就告訴了她。兩人在一個舢板上悠悠地道了別。他還記得那天她是什麼樣子:一條黑色長裙,灰色長圍巾,天是晴的,她的衣著是陰的。她沒有特別悲傷,年輕嘛,對於那麼旺的青春,愛情每天都可能再發生,頭一次傷未愈,下一次又開始。她好像想開了,只是在舢板靠碼頭,他拉她上岸時眼淚盈眶。不久她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了。 後來他們有過幾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兩次她身邊有男人伴隨,但並不是同一個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幾年外語,又被調到宗教歷史研究會。 小菲已經明白了。她在他剛剛展開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覺簡直是神化。女人愛到小菲這樣癡迷,大概就通了巫。她長期以來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見到的孫百合替歐陽萸收藏,不時拿出來去填一填他理想愛人的空缺,她不是成了精?嫉妒也使她敏感得可怕:她現在看清自己是怎麼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孫百合。孫百合只有落難,她才會做個天使,去愛護她。曾經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歐陽萸和她記憶中的孫百合戀愛,她會讓位的。她過高估計了自己,她永遠也不會那麼高尚。事實是她會嫉妒地變成女奧賽羅,她會沖進廚房拔菜刀,她會揪住她的頭髮像巷子裡的女人那樣罵「騷X」,她會……她不知她會瘋野成什麼樣。 事情原來巧得成了一部戲,巧得成了一首最通俗的民間情歌。後來呢?小菲後來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制,終於決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幹馬活兒,做牛鬼蛇神,現在有愛就享受,享受幾日是幾日,享受到哪兒算哪兒。一對超齡老戀人開始軋馬路、看電影、劃小船。 然後呢?然後他五雷轟頂地得到一個消息。不是診斷報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請她到家裡來做客後不久,她愛上了另一個人。 「這個女人怎麼亂愛呀!」小菲突然說。對於她是不可思議的:愛一個歐陽萸她都力不從心。歐陽萸多豐富啊,從哪個方面都找到足夠的可愛之處,簡直渾身是寶,夠五個女人去愛。不,十個。小菲在選擇愛人這點上,自認為眼光極高,她看上的,絕不允許別人看不上。一個孫百合就把歐陽萸拾起,愛一會兒,又扔下了?那不是對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嗎?何止那些,簡直就是否定了田蘇菲的終極追求和生命價值!她為歐陽萸憤憤不平,也為自己憤憤不平。 「她和你是朋友,不願意傷害你。」他為她辯解。他居然還為她辯解?! 「用得著她為我想!就是藉口。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罷了!」 他說孫百合愛上的男人是個研究生,比她小十歲。他追求她追得很懇切。 「我以為她多深沉!一個輕骨頭!讓小青年追追,多滿足虛榮心啊!十個女人有十個吹牛,說男方怎麼死追她們,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誰都承認!」小菲說一句話在新棕綳床上彈一下。 他翻了個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講清楚了,現在的他把這些是作為後事來交代的。他無論對小菲怎樣,必須有始有終地把誠實進行到底。 他怎麼會知道小菲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流了一夜眼淚。她恨透那個天使模樣的女人,居然對他釜底抽薪,不然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至少可以如願以償。 第二天她出去買了活蝦、活魚。市場已豐富起來,捨得花錢什麼都能買到。回來她又請樂器行的人把鋼琴修好,音調准,傍晚她打了電話,把女兒叫回家來。 晚飯的好氣氛讓歐陽雪如坐針氈。她獵狗似的嗅著危機,左一個刺探右一個刺探,卻沒獲取到準確線索:父母到底怎麼就過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親,太可疑了,居然一點也不囉唆父親,話帶三分笑,音量也壓低不少。 「我還不會馬上走呢。」女兒以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國前給她留個好印象。也許他們捨不得女兒一別萬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為會自斂而淒美。 「你要走?!」母親大吃一驚。 「對呀,不是今天打電話告訴你們了嗎?」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沒聽清歐陽雪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我告訴你了:我從爺爺的舊檔案夾裡翻到他在美國留學時的筆記,還有他的通訊錄。我給通訊錄裡的每個人寫了信,請他們幫我去美國留學。我想肯定會有一兩個人還活著,還住在原處。反正我收到了幾封回信,只有一個人還記得爺爺,他已經九十歲了。他的兒子替我做了經濟擔保。我電話裡全告訴你們了。」 「年紀大了,聽了就忘。」小菲說。 歐陽萸從來不給人夾菜,此刻夾起一隻最大的蝦放到女兒碗裡。歐陽雪滿臉疑雲。她要去美國留學的大事引起的反應太異常了。肯定還有別的事發生了。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事能抵消她出國這件大事的重要性? 「你不要住學校了。搬回來住。」小菲說。 「不行,好多手續要在學校辦。」 「每天去辦就是了。」 「不方便,學校那麼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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