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又到了初夏。恢復工資的事仍然遙遙無期。他替工人編劇修改的話劇倒是在全省上演。據說那位作者拿了一筆編劇費,但老歐是沒份的,從此工人編劇紅了,到處有劇團請他寫戲,他便總是請老歐「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滿口諾言,一定要為老歐的工資去拼打。最炎熱的一個傍晚,工人編劇來了,居然現在隨身帶著吉普車司機。他說:「有眉目了,最遲下個月。弄不好這個月就恢復!」

  這天家裡剛吃過綠豆粥。一來便是兩個趕飯的。小菲和母親商量,趕緊弄幾個菜出來。老太太打著芭蕉扇,說她弄不動了。這個人叫了一年「狼來了」,現在只要他來,老太太堅決弄不動。小菲好說歹說:這個人可不能得罪,說不定這回是真的「狼來了」。老太太說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沒辦法,自己翻箱倒櫃。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根香腸,三根黃瓜,又找出她塞在碗櫃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搶。

  「你敢把我的東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媽!發了工資全賠給你!」

  「狗屁!」

  歐陽萸這時也擠進廚房,看看母女倆,知道她們正在為什麼拼殺,和稀泥地說就弄一個菜好了,反正他們看得出是沒趕巧,錯過了晚飯時間。

  老太太經不住女婿的體諒,白了小菲一眼,把一根香腸切成碎丁,打了兩隻蛋,蛋裡調了些稀麵粉,又撒一把碧綠的香蔥,眨眼工夫一個香腸烘蛋在鍋裡綻放出豔豔的花來。老太太手握鍋把,慢慢旋轉。窮日子使她練得一身絕技,油放得少,但必須是少得恰到好處,所以蛋拋向空中時不會濺油珠子。她拋起蛋餅,但沒有接住,好漂亮的一個菜落在地上。小菲剛叫「哎呀」,一看母親,更是大叫起來。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下。她一面叫,一面上去攙扶,老太太沉重無比,身子怎樣也搬不起來。等歐陽萸和客人們跑過來,老太太已經走了。和她在世一樣,她去得爽氣利索。一生不願閑著的女人,死也死在忙碌當中。

  老太太的追悼會倒是十分熱鬧,所有來家做客的人都參加了。他們很念叨老太太的一手廚藝。小菲送走母親,跟歐陽萸在馬路上走了很久。馬路兩邊都是乘涼的人,老老少少,打牌的聊天的,城市在小菲眼裡又成了那個肮髒陰暗的小城,不同的是這裡面不再有母親了。孤兒小菲這樣想著,手便給他握住。她看他一眼,老了很多。她明白他的意思是:「還有我呢。」

  老太太一去世,她這兩年持家的機密便暴露了。小伍的母親來參加了老太太的追悼會,事後對小菲說:「隔幾天來家坐坐,我有話跟你講。」

  老太太的「三七」過去,小菲想到小伍母親的神秘微笑,來到伍家。伍家的破敗是表面的。伍老闆娘拿出幾張借條,笑眯眯地說:「你媽不容易喲,給你們當伙夫、老媽子,自己還貼錢。」小菲的母親從兩年前開始向伍老闆娘借貸,抵押的是她的寶貝紅木梳粧檯和紅木床。

  小菲核算了一下借貸數目,兩年裡母親為他們和他們的老父親,以及熟的和生的客人,一共借貸了五百九十元。但梳粧檯和紅木床只抵三百元。小菲窘壞了。伍老闆娘建議,實在不行,她勉強接受那兩間房子。小菲心想人倒黴就給人當軟柿子捏,這不是明擺著乘人之危嗎?兩間房再舊,也不止二百九十元。人生來幹什麼就是幹什麼的,伍老闆娘經過幾回脫胎換骨的革命,終了還是會開錢莊。

  她冷冷地說:「我媽一輩子就剩這兩間房了。我下不了手賣它。」

  「當時你媽買的時候,便宜得很!」

  「那也不止二百九十塊人民幣。」

  「小菲好孩子,現在懂得柴米貴了!不像我家那個二百五善貞!」

  告辭出來她一路掉淚。母親是那麼要強的女人,要她去向伍老闆娘開口借錢,承認自己山窮水盡,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幾十年前她父親去世後,母親是可以向娘家的兄弟們求援的。那時娘家家境還好,兄弟們一人給一點兒,母女倆也不至於一斤黃豆芽吃三頓。不管怎麼難,母親紮的架子總是不塌的,大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會把兩件紅木家具抵出去。那兩件紅木家具是體面的象徵,不要它們,對母親來說,就是不要體面了。再破舊的房子,再窮困的日子,有那兩件家具,母親膽子就壯。它們遮掩、抹去多少窮陋。她好勝的母親。老太太肯定是步履沉重地一步步從巷子深處往巷口走,或許她是從小菲家回來,那就是從相反方嚮往伍家走攏。小菲家離母親家不遠,六七分鐘的步行。老太太邊走邊想,這一天真來臨了?向人張口伸手的日子?她真走到這步田地了?去向一直暗裡跟她較勁的伍老闆娘借錢?她知道小菲兩口子的山窮水盡,連兩件紅木家具,兩間破房子都拿不出,和他們說實話只能添憂添愁。老太太走啊走,伍家的店門口擺的南貨攤子都能看見了。伍老闆娘做點南貨生意,說起來都推到南貨上:沒藏浮財呀,不就靠賣南貨糊口嗎?老太太明白另一個老太太,她怎麼可能不藏浮財?當年伍老闆喪德,坑了志願軍多少性命發的財,能一下子成煙從伍老闆娘煙嘴子裡冒出去?老太太來到了伍家,肯定是一副健談爽朗的樣子,至少精神頭要打起來,輸錢不輸一口氣。老太太是如何開的口?那麼一個自尊、好面子到極點的母親。大概從東拉西扯開始。虛袞話母親會講得很,她是市井生活中的精英,可以恭維得對方心花怒放,又不讓人肉麻。她可以貶低自己、罵自己晚輩,其實誇耀全藏在裡面。她也可以把自己的一貧如洗講成一時周轉不靈,她還可以把抵押做得像好友間的遊戲。怎麼會到這一步?小雪她爸爸說話就恢復職務恢復工資了。說到小雪,老太太如數家珍一樣講著她的每一封信。反正她也不懂部隊的一套,誇海口也是一派天真。小雪要是升了軍官——這年頭軍官待遇好得很!究竟是人在矮簷下,老太太最後還是低聲下氣:「借個兩百三百給我吧!」伍老闆娘會說:「噢喲,你嚇死我?哪裡有兩百三百借給你?」最後落實在一百五十。借條一張是一百五十,一共三張,最後一張是一百四十。伍老闆娘心算一把,兩間破房子給她當廢銅爛鐵收購:「就只有一百四十了,下回再借,一個子也沒了,啊?」「沒下回了!下回小雪他爸發了工資,借你一個還你兩個!」「哎喲,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嘍!」「你耐活得很,跟我一樣,都是老不死的!」

  小菲知道母親可以把場面處理得嘻天哈地,可以把自己的窘迫掩藏得嚴嚴實實,但她是非常痛苦的。她寧死也不低頭,為了女兒和女兒一家,七十多歲時學會了低頭。小菲淚眼蒙矓地四下看去,小城真是藏汙納垢曲裡拐彎人心叵測,她卻頭一次去除了惡感。正是這樣爾虞我詐的市儈生活磨煉出了母親。母親以它的智慧和它鬥了一生,也許這是真正的人間樂趣。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母親食言。不能讓母親為之驕傲的兩件家具兩間破房落到伍家。也不能用這樣的事煩著歐陽萸。一窮二白的田蘇菲比幾十年前鬧革命那夜還無產階級。她唯一可以投奔的人是都漢。

  話劇團的鮑團長去世後,新上任的副團長陳益群這天把小菲叫到辦公室。他還是稱她小菲姐,她納悶怎麼會有這種不知難堪的人。他說團裡馬上要排話劇《沙家浜》,缺個場記,他可以借機把她從鍋爐房調出來。她想,這傢伙很會見風使舵,工宣隊、軍宣隊、造反派都給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想到他還是個念舊的人。恢復舞臺工作,加班費、演出補助、夜餐費都可以恢復。加在一塊兒也有十幾塊錢呢。小菲對陳副團長莞爾一笑。四十多歲的女人,為每月多十幾塊錢還賣出這樣的笑,她也顧不著了。人沒了裡子,要面子有什麼用?母親撐了一生的老面子都不要了。

  排了幾天戲,小菲野心膨脹,減下去十斤體重,說不定她可以演阿慶嫂B角。讓大家看看,薑還是老的辣,年輕演員哪裡有她這樣的臺詞功夫,她是軍隊栽培的,從開始就打造成了英雄人物的坯子。沒等小菲減一斤體重,演沙奶奶的女演員聲帶出了問題,B角還沒排熟,小菲跟陳副團長說:「我上吧。」「你詞都沒對過。」「放心吧,陳團長!」當上主角,每月伙食補助是六塊錢,還多四兩白糖票。

  演了一生花旦、青衣的小菲一絲不苟,把自己的面孔化成一張老臉。演沙奶奶好,比阿慶嫂省事,體重都不必減,上臺分量正合適。小菲演老旦也是上臺就忘我,「戲來瘋」,硬硬朗朗一個老英雄,怒斥胡傳奎、刁德一:「你們這些漢奸走狗,不會有好下場的!」氣壯山河。演胡傳奎的男演員在沙奶奶的怒吼中也發怒了,大喊:「拖下去給我斃了!」他綁在軍裝上的皮帶從來沒經受過這麼猛烈的氣息,給掙開了,裡面的海綿假肚皮滾落下來,他只好順勢抄起手槍,沖下場,親自去斃沙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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