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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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時間到了。小菲和歐陽萸並肩走出大門。她要他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她騎車馱他。那怎麼馱得動?她堅持要他坐,還要他捏捏她胳膊上的肌肉。滿天白色楊花起舞,小菲想:就這樣,都別變,就挺好。讓他和她每天一塊兒穿過市區馬路,兩旁的店家沒什麼東西賣,他們也沒什麼錢去買,他們不計較,只要倆人能同路回同一個家。 小菲的母親一見女婿便問:「你的被子呢?光杆一人回來的?」 他笑笑說:「有幾個人,家屬不跟他們來往了,東西不夠用,我就留給他們了。連我的牙刷都有人要。」 回到藝術學院,歐陽萸首先受工宣隊的再教育和監督改造,其次是學生。所以他基本上是學生的學生。一些學生拿不准他名字的發音,就圖省事叫他老歐。老歐的勞動改造內容主要是掃地、沖廁所、辦牆報。老歐的毛筆字絕了,牆報總給人撕去當字帖臨。牆報成了藝術學院最藝術的地方。詩、文經過老歐編輯之後,比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散文集水平還好些。工宣隊的幾個師傅便問老歐有沒有外國的愛情小說借給他們看。老歐說原先是有的,抄家抄沒了。藝術學院幾個造反司令部都抄過老歐的家,工宣隊不久找到了堆放老歐藏書的倉庫。他們看一本就來和老歐聊一回,小菲和母親就備酒備菜,留客人吃飯。 過了半年,老歐便免除了掃地沖廁所之役,只需寫寫牆報。外面一共只有八個戲看,老歐神聊起小說戲劇,便給工宣隊師傅們添一項娛樂。來上門聽老歐神聊的越來越多,小菲的茶葉都供不應求。母親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葉濾出來,曬乾,下回在鍋裡狠煮,有沒有滋味不論,一眼看去還是茶的顏色。 老歐靠人格魅力,靠學識才華,征服了工宣隊的師傅們,他們對老歐不光彩的社會身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菲只擔心母親三頭六臂也對付不下去,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簡直是變戲法。但只要兩天沒有客人上門,她就心神不定。這些工宣隊師傅是大權掌握者,不上門是不是意味他們的反目?歐陽萸卻嘻嘻哈哈地說:「不會的!他們反而比文人好相處!」小菲的擔憂直到工宣隊師傅們再次上門才解除。有時來了三四個人,剛剛按照三四個人的分量把晚餐擺上桌,又有五六個人到了。小菲和母親都在這種時候做阿慶嫂,「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母女倆笑臉相迎:「快快快,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先坐下,菜這就添上去!」 小菲總會跟母親進廚房,看老太太使出渾身解數。老太太七十二了,好在勞累一生身板子經得住累。她是個過窮日子的天才,讓她無中生有地接待這樣突襲式的客人,她尤其來精神。廚房窗外掛了一串串的貓魚,是一分錢一攤買來的。她沒有貓喂,就拿它們喂人。都是二寸長的魚秧子,撒了鹽晾乾,加辣子、香蔥,放在小火上炒,炒脆了是很好的下酒菜。她讓小菲把辣貓魚端上去,又拿出平時烘烤的飯鍋巴。她總有本事把鍋巴用最少的油炸脆,再燒一大鍋鹵子澆上去,鹵子紅紅綠綠,卻沒有什麼值錢東西,不過是費點鹽和味精。再就是她那幾個醃漬罎子。沒有白糖,她用糖精做的甜酸大蒜和白菜也可以充數。老太太從來是有備而來,不讓任何客人空腹而去。 小菲左算右算,憑她給母親的幾十塊錢怎麼也不夠這樣大的開銷。一問,母親便煩,噁心她說:「我在外頭投機倒把,欺行霸市啊!」不然就說:「錢是不夠,那你再多給點吧!」她還真向小菲攤出巴掌。老太太話稍微好聽些就是:「還能老這樣嗎?總會發他薪水的。」小菲不知母親的信念是從哪裡來的,但她想老太太挑著大樑,她愁什麼呢?老太太偶爾會說:「到夏天就好嘍。」 夏天她可以把西瓜皮拾回來,用刀剖去紅的那層和綠的那層,中間青白的留下晾乾,用鹽暴醃,炒毛豆十分可口。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東西很多,冬瓜皮,紅薯秧子。老太太說:「燒好東西哪個不會?把邊角料做好才叫本事。」夏天東西存不住,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把一個魚攤子包圓,還叫人給她做腳夫挑回家。 雖然只有兩間房,大家把老歐家當成了俱樂部。學生們一年前還在吼:「老歐,老實點!」現在常常是:「老歐,請教你一個問題。」老歐清臒一輩子,這時卻發起福來,一笑就笑成一個心寬體胖的漢子,氣粗聲壯。藝術學院開始招生了,招工農兵大學生,工宣隊長說:「讓老歐參謀參謀招生組的成員結構吧。」結果招生簡章也是老歐暗裡起草。 老歐不僅在暗中受人崇拜,小菲也是地下師爺。來找老歐的人馬上發現小菲可以做表演輔導員,兩間房的功能越來越多樣,小菲在轉不開身的小屋比畫「山膀」、「雲手」,輔導朗誦,老歐在大屋開文學戲劇講座。漸漸地,這些求師的人會在進門後靦腆地擱下一隻包,裡面有時是幾個皮蛋,有時一斤榨菜,有時還會是一截火腿。老太太會把小菲叫到廚房,小聲告訴她,某某送了一塊叉燒裡脊,給她(他)輔導時多賣些力氣。 不少讓小菲輔導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鄉,成了軍隊、省、市、地區的藝術新人。老歐的講座不像小菲那麼立竿見影,但入座者都有一定權勢或一定的有效社會關係。其中一個工人業餘編劇認識省革委會宣傳處長,便去替老歐請求恢復薪水。 夜深人靜,小菲和歐陽萸躺在床上,慢慢地談著有了薪水之後哪樣東西是首先要添置的。他說首先給她買一套像樣的衣服,銀灰的或者海軍藍的薄毛料。她反對說老也老了,穿什麼不一樣?他說她才四十歲出頭,老什麼?她建議有了錢買個新床,現在的床墊太老,彈簧松得她老睡在坑裡,翻身都吃力。他說他想起一個好主意,有了錢他們馬上買票,三個人一同去青海,看看歐陽雪。兩年沒見女兒了,老太太從來沒離開過外孫女那麼長時間。她說這計劃好是好,恐怕他的身份不允許他自由旅行。他悶下來。那必須多大的面子,開多大的後門才能讓一個未摘帽的、正在監督改造中的人逍遙幾千里?也許能找方大姐想想辦法?她現在「結合」了。他不會找她的。他越來越明白他和這個少年時的大姐不可能和解。 「有了錢,我還請你去玫瑰露法國菜館吧。」他說。 「現在叫『地拉那』西餐館,賣的大部分是罐頭裡的東西。」 「管它呢。環境總是清靜的。」 「不知道,好久沒去了。」 「好多年了。」 「肯定會恢復你的工資嗎?」 「誰知道。」他才不會提著氣等待。他有他父親的態度了:無可無不可。 「真發了你工資,我們請媽媽一次。再給她買一件絲棉祅。她幾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絲棉襖,綢緞面子,黑顏色。」 小菲奇怪倆人怎麼會談錢談得如此溫馨。談錢會成為倆人的纏綿細語。人會變得如此不浪漫,抑或變得太浪漫了,散發銅臭的話題也可以談出詩意。原來如此:他們挺愛錢,曉得厲害之後兩人才正視這一點。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談他們將拿那筆縹緲的工資做這樣買那樣。原來這是個滋味鮮美的話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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