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六十 | |
|
|
小菲見陳副團長兩眼放光地上來,知道自己成功了:那六塊錢伙食補助和四兩白糖吃定了。不久B角沙奶奶聲帶恢復,小菲又靠邊做她的場記去了。才吃了半個月的主角伙食補助。一個月後,話劇團的《沙家浜》把京劇團打敗,不少觀眾投誠到話劇團的劇場。京劇團是這幾年唯一有錢維修劇場的單位,話劇團的劇場「安全門」沒燈,廁所沒門,窗玻璃碎了百分之八十,觀眾在上面嗑瓜子耗子在下面磕,這是頭一次,話劇團開始贏利。陳副團長決定增加日場,不少工廠和機關把看革命戲作為他們的政治任務,政治任務可以在上班時間完成,因此下午場也常常客滿。演員吃不消了,小菲便又去找陳益群。她說哪裡需要就把她安插在哪裡,慢說頂替沙奶奶,就是胡傳奎這樣的花臉,她也行。這天陳副團長突然找到小菲,叫她馬上準備,頂替下午場的阿慶嫂。 這小子真是個懷舊之人,沒看出來呢。她輕聲叫他:「益群!」 陳副團長眉心一抖。在她厚厚的肩頭拍了拍,表示有數了。她想拍就拍吧。這回她可要把陳副團長拿穩,長久駐守阿慶嫂的春來茶館,讓大家看慣她的阿慶嫂,別人的都看不上。演革命戲就得看小菲的。一場接一場地演下去,爐火純青的演技,俏皮風趣的一個阿慶嫂,觀眾們一會兒一場哄堂大笑。這個胖阿慶嫂比那些瘦阿慶嫂都經看,這年頭到哪裡能花幾塊錢買一場樂呢?胖就胖吧,觀眾都包涵了。要是小菲真減了體重,反倒沒那麼逗人。小菲一連領了三個月的伙食補助,四兩白糖,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有錢也弄不到白糖票。她以四兩白糖票在黑市換一斤豆油票或一斤半雞蛋票,每天給歐陽萸煎一個雞蛋,就是他半個月的營養早餐。那六塊錢伙食補助可以在食堂買二十份清蒸丸子,雖然面多肉少,拿回家晚餐就解決一小半。沒有母親,小菲獨當一面,把客人們照樣哄得高高興興。只要歐陽萸不被押到遠方去勞動改造,在家做牛鬼蛇神她也覺得萬事如意。客人們中間有不少像那位工人編劇,時不時讓老歐吃些虧,但他們至少離不開老歐,可以保障老歐的高級牛鬼蛇神的待遇,其中包括不掃大街,不洗廁所,不去農場,少被批鬥,等等。小菲進進出出總是哼著歌,見人便笑臉相迎,大聲招呼。這下她還缺什麼?主角演上了,丈夫保住了。每回謝了幕,她想,現在她實現了當時紅衛兵宣傳隊在舞臺上喊的一句話:「我們上來了,就不下去了!」 話劇《沙家浜》演了一百二十場,都漢看了至少五十場。他不是讓這個連來,就是讓那個營來,話劇團賺的門票錢百分之二十是都漢部隊的。每回謝幕,他都上臺跟小菲握手,握住就不放:「你說我是不是伯樂?我幾十年前就知道你小飛是演一號英雄人物的!」 他對誰都倚老賣老,把陳副團長找來:「這個演員,你要好好重視!看看人家,演什麼是什麼,多大的勁頭!一號英雄人物,就要有這個勁頭!跟上足發條似的!」 緊接著是排話劇《海港》、《杜鵑山》,都需要小菲這種勁頭沖天的一號英雄人物。她帶著體重,帶著新萌發的白髮征服成千上萬顆心。有回她居然勸歐陽萸去看看她演的女黨代表。他眼睛一大,意思是:「你又要在我心目中毀你形象啊?!」 他已經很久沒有以這種眼神看她了。她再次走紅他卻不想沾光。來找他的客人們不再叫他老歐,改叫歐老師。工農兵學員們都很珍惜他們的學習機會,課堂上學不到的,他們從歐老師這裡補。終於有一天,學校請他去講一場大課。 「那工資什麼時候發呢?」小菲見了神采奕奕從學校講課回來的歐陽萸問道。 「不會久了!」他嘻嘻哈哈地說。他從掉色的藍卡其中山裝裡掏出一塊女式手錶,給小菲戴上,並拒絕回答她錢從哪裡來。 當然他是有恃無恐,覺得恢復工資是眼前的事,才借了錢提前過好日子。小菲心裡不踏實,又問:「你跟有關的人去正式談過沒有啊?」 「談過!」他往書桌前走,像以往那樣只給她個脊背。他敷衍她是明擺的。 「跟誰談的?」 「有關的人。」他坐下來,一手罩住額頭,一手掀動稿紙。稿紙響得越來越煩。從半年前開始,他把一直藏著的未完成的書稿從母親的房子裡拿了回來,就是和濛濛相好時動筆寫的書稿。 「哪個有關的人?」她追問不休。 「好幾個呢!」他的後腦勺、肩胛骨、胳膊肘都是一副叫她少囉唆的表情。 「你不要嫌我囉唆!」 「你就是囉唆!」 「我不該囉唆?為了你和你父親,你這些混吃混喝的朋友,我和我母親是怎麼度過這幾年的,你知道嗎?」 這種場面可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你讓我安安靜靜寫點東西,我還有幾年可寫呀?!」 「為了你,我母親老命都搭上了,你知不知道她借了小伍媽媽近六百塊錢?!你以為天天吃流水席東西是樹上掉下來的?!」 「六百塊錢還不好還?我一本書的稿費至少有兩千塊!」 「好還?!你去還呀。」 「好,只要你不煩我,我再有兩年就一定能還上。」 「哎喲,兩年還不知道這個國家又鬧什麼事了呢!告訴你,我跟都漢借了錢,還了小伍她媽,又一點一點從我工資裡湊,等湊齊了再還都漢。指望你?算完了!」 他突然跳起來。胖了的臉有點發橫。他已經有許多年沒這樣暴跳了。 「那你怎麼不嫁給他去呀?指望不上我,沒錯,這些年我全指望你呢!你全指望他呢!不如你直接就指望他去!」 這種沒氣量沒風度的語言從來沒從他嘴裡吐出來過。但小菲快活死了:看來不是不會嫉妒,是沒刺激到致命處。 「這可是你說的。」小菲做出威脅的陰笑,慢慢點頭。 「去吧,只要人家老婆答應。」他又暴跳著坐回書桌前。 他不僅會嫉妒,還學會以刺激還擊。 「老婆怎麼了?不妨礙她啊!難道還圖明媒正娶?四十幾歲的人了,圖的就是實惠。」 「無恥!」 小菲可要樂瘋了。看看把他刺激成什麼樣!他現在知道小菲的好處了,會嫉妒得不要風度了。長期不吵鬧,偶爾吵一架,辣噝噝,味道新穎。從此小菲恢復了她的囉唆,他們倆也恢復了拌嘴。不過更經常地是,小菲只得到他一個脊樑,不是在書桌前豎著,就是在床上橫著。 工資終於恢復了。這兩年兩人以它做的種種憧憬都可以實現了,卻也不過如此。還是相依相偎躺在床上,瞪著深夜的天花板去談它味道好得多。那時談到有了工資去買幾斤香蕉來吃個夠,那滋味太甜美了。工資到了手,還有補發的,倆人卻都沒了胃口。 歐陽雪突然回來了。電報也沒一封,前一封信上也一字不提,門一推,她黑紅黑紅地站在了門口。內地已是小陽春,她還大皮帽子大皮靴,晃進來如一只狗熊。小菲又驚又喜又怕,話不成句,淚先落下來。她見了小菲有點陌生的樣子,小菲摘下她的帽子,握她的手,她都被動消極,似乎當兵的不習慣這些婆婆媽媽的親昵舉動。過了好一會兒,她說:「媽媽,你好老呀。」 小菲擤了一泡百感交集的鼻涕。快四年了。女兒成了另一個人,秀雅的影子都沒了。 她東翻西找,想找出些零嘴招待女兒。太心切,反而忘了她把東西全藏在哪裡。歐陽萸恢復工資之後,她常托人去上海、南京買些高檔糕餅,又怕鄰居的小孩看見不安全,所以總是藏起來。 「媽媽,你們什麼時候搬家?」 沒頭沒腦一個問題,小菲愣了。 「你們住這種貧民窟,真可怕。」 「過去是局長樓呢!」 「還不趕快搬出去,一進來就聞到尿味。」 「能有這樣的房子住,我們就阿彌陀佛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