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證實她直覺是半個月之後。歐陽雪被學校拘留了。她和一個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裡「搞見不得人的事」,被軍宣隊抓了起來。軍宣隊告訴小菲,那個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畫家的兒子,在北京鬥毆欠了人命。歐陽雪跟他陷入了情網。

  軍宣隊說歐陽雪態度差勁,裝聾作啞,必須拘她一陣。母女見面也不行。最後小菲被放進去,限時五分鐘。五分鐘來不及教育她什麼,既然過去那麼多個小時的教育都白搭了。歐陽雪臉白得像石膏。幾十年前歐陽萸一定和她一樣抱定犧牲的信念,白著一張臉面對刑罰。一個是「若為自由故」,一個是「若為愛情故」,這父女倆缺了理想主義,比缺了空氣糧食還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淚,要十八歲的女孩看看,她還要把她媽逼成什麼樣?

  撒謊一夜、兩夜好辦,歐陽雪一直被關下去,她怎麼把她的謊言向兩個老人續下去?她只好去找都副司令。有兩年沒見老頭子了,小菲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她現在體重增加了二十斤,過去的衣服穿不下去是一回事,就是穿得下她也不能穿,一穿就是牛鬼蛇神。滿街都是黃軍裝,也不知都從哪裡來的。她問鄰居十六歲的紅衛兵女兒,她的黃軍裝是從哪裡買的。鄰居女兒說:「我身上這件你要嗎?五十斤糧票。」

  都副司令一見小菲,眼睛一鼓。她知道自己打扮得糟透了。不過幾句話一談,她還是老頭子的夢中情人。老頭子哈哈笑道:「胖了好,胖了寬厚!」再胖小菲的小身段還在,在一個六十歲老頭子面前扭扭還有看頭。說著說著,小菲哭起來。怎麼養出這麼個女兒?為了她三夜睡不著。

  聽她把原委說完,都副司令說:「你管不了,我來吧!」他手已經伸到大辦公桌的電話上,大聲叫總機班接子弟中學軍宣隊。電話一通,他說:「把那個叫歐陽雪的女孩子放出來。放到我這裡來……人不要關嘛,審你照審嘛!」

  半小時之後歐陽雪已坐在都副司令辦公室的天藍沙發上。她兩腮凹陷,眼皮浮腫,想必她這兩天一直在鬧絕食。她剛要說話,都副司令瞪她一眼。

  「你做的事我統統不知道,啊?」都副司令說,「我就知道沒人管得了你。高三了吧?學校也上到頭了。你以為我要管你?我更管不了你!你那小腦瓜裡裝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下輩子都懂不了。我不管你。有人能管你!誰呀?部隊!」

  小菲看看老頭子,又看看女兒。歐陽雪沉靜地看著這個矮矮胖胖、表情豐富的老軍人。

  「送你去部隊。今年十月下旬就開始徵兵。你去部隊搗蛋吧,你們新兵班長能管你。」都副司令說得好好的,突然一變臉,「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聽見沒有?!」

  歐陽雪一下子成了秀才碰到兵了,靈魂出竅似的瞪著他。

  小菲把女兒帶回家,對誰也不提她被拘留兩天的事。歐陽雪從早到晚失神,一面和爺爺談話一面失神,一面跟外婆頂嘴也一面失神。小菲一步不離她左右,上班就把她帶到鍋爐房。秋天的藍天極高遠,女孩坐在鍋爐房門口,斜靠門框,神色快要去葬花了。十八年前她父親也這樣,抽絲一樣一點一點把戀情從心裡拔走。

  爺爺聽說孫女要當兵,說:「蠻好嘛。」但小菲發現老爺子每天看孫女的眼神不同了,是告別或永訣式的。老人八十歲了。他和孫女的告別從此就在他心裡開始了。也許他跟他的晚輩一樣,濃烈其內,淡泊其外。他知道上海的家難回,嘴上卻什麼也不說。每次他收到女婿的信,便自語:「蔚如身體不好,信也少寫了。」大家把蔚如自殺的事瞞住他,他不戳穿大家。

  他拄上拐杖還能出門散步。他上午晃晃悠悠步行到附近的公園,中午步行回家。一次摔得兩手兩膝是血,仍然泰然自若,步伐如常地走了回來。又一次被人劫了道,搶走了他的手錶和金筆,他照樣原途返回,神態一絲變化也沒有。還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一位多年不見的上海老親戚,把自己的皮帽子送給了他。連那回他的慢性腹瀉突發,他沒有憋住,在褲子裡如廁,還依舊悠哉遊哉地走了回來。只是在他聽說孫女要當兵去西北,關山重重幾千里地,他的怡然神情才有了些改變。

  他心裡最愛這個逆子小兒子,也最愛他第三代裡最年少的孫女。也許老爺子的本性和歐陽萸、歐陽雪一樣,他的不問世事是他的獨特叛逆形式。誰也不會比出家人叛逆得更徹底,老爺子身處紅塵而出世,差不多就是出家。他對外部環境無所謂,上海的繁華和省城的偏僻對於他毫無區別,他從來沒有流露過對上海的留戀。還是在歐陽萸剛剛被遣送農場時,他提出想回上海的家看看。小菲勸他,房也被人占了,東西被抄走的抄走,充公的充公,回去連個住處都沒有。他不堅持,事情就被擱下來。過了一陣,他說可以和他女兒女婿住一塊兒。小菲馬上說那更不行,誰來照顧他?他說蔚如家務不大會做,不過他大部分時間可以自理。小菲急了,說絕對不行,不能住他們家。老爺子從未見過小菲如此搶白他,馬上靜下來。他明白了當時大家何故把他送到這裡,送得那麼突然。他也明白了,大家何故一再阻攔他回上海。小菲意識到失態,彌補地笑笑說這個家怎麼離得開爺爺?歐陽雪全指望爺爺的私塾呢!原先的電話早已拆除,老爺子有一天說他要去郵局打個長途電話給女兒女婿,也跟外孫說兩句話。小菲明白,這是老人在確證歐陽蔚如在世還是不在世。她說不必去打電話,上海那邊的電話也給拆除了。從此老爺子不再提問上海的事。他和大女兒蔚如的永訣原來早早就進行過。那樣永訣不也蠻好?他不戳穿晚輩們的騙局,因為他體諒他們的煞費苦心。他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每天盼著歐陽雪來上課,來和他東拉西扯。他的幾個孩子裡,歐陽萸天資最高,什麼事都不刻意去學,但點到就通。歐陽雪更是如此,教她兩著圍棋,她不久就是爺爺的對手了。她做什麼都是玩著做,做著玩,缺乏功利心和目的,她連裁縫都是無師自通,什麼舊布拼一拼,就是一件別出心裁的衣服。她的衣服不久形成了時尚,少女們都穿起起源于歐陽雪的中不中、西不西的上衣,有點像越南女子那樣露頸裹腰寬寬的褲腿。爺爺看著簡樸中出眾的孫女,天成的芝蘭氣質,那便是他風燭殘年的養心丸。

  老爺子從此也要抽絲一般緩緩地漸漸地告別他的孫女。他不願干涉第三輩人的去向志向。他知道必定有個重要原因使孫女遠走從軍。小菲心想,和歐陽家的三代人生活在一起,對歐陽萸的瞭解才完整一些。

  歐陽雪領了軍裝之後,有兩天假期,小菲決定帶女兒去和歐陽萸告別。一家幾口,三代人,兩年來都是小菲做媒介,遙遙遠遠地通過她來團圓。她們乘的夜班車居然在一個中型站台上停下來,燈也熄了,全體乘客待在黑暗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沒人道歉和解釋,火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行進。旅客裡傳說是火車頭被借走了,夜裡有班工人階級進京的車,火車頭壞了,借了這部慢車的火車頭。工人階級代表是要去北京接毛主席送的芒果。

  歐陽雪一直閉著眼,頭靠在窗框上。但小菲知道她沒睡著,她閉著眼在失神。她要遠走他鄉,戀人還關在囚房,她的失戀到底會有多長?小菲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二十年前頭一次見到女孩的父親到眼下,她在熱戀和失戀中輾轉反側。她看著石膏像一般的女孩:好不可思議啊。下了火車天已經暗了。小菲知道勞教農場的大門在六點鐘準時關閉,便肩打手拎地跑起來。女兒拎著一包冬天的衣服,跑不動,她把那只包也奪過來,接著往前跑。幸虧她在燒鍋爐時不斷壓腿、踢腿、翻「鷂子翻身」,體力見長,增加的二十斤體重也帶得起來。女兒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面,她嘲笑她還是個見習士兵呢!女兒說路上的農民都朝她瞪眼。她說讓他們瞪吧。女兒說她像個沒安輪子的小貨車,吃的穿的,大包小包,人都不見了,只見一堆包在往前飛速移動,小菲隨便女兒尋她開心。

  跑近農場大門,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腳跟生疼。女兒早被她拉下了。她放下包袱,請求看大門的戰士稍等幾分鐘再關門。她笑嘻嘻地指著跑下坡來的歐陽雪說:「喏,我們這個解放軍軍事素養不怎麼樣吧?還不如她老母親!」

  進了農場,小菲發現自己步子不穩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隻。多年前歐陽蔚如送她一塊皮子,她訂做了幾雙靴子,皮鞋,涼鞋,全是高跟,這兩年把高跟鋸了,只留一小截,否則鞋尖便成了魚雷快艇。現在連那禿禿的小半截鞋跟也沒了。

  她領著女兒往幾大排一模一樣的簡陋平房走去。第一排房的燈已經點上了,那是大食堂。正是開飯時間,頭髮花白的人群排著小學生的隊伍,每人手裡一個飯盒,正往食堂走。小菲沒找著歐陽萸。她跟女兒說,可能他今天頭一批吃飯。走到食堂的燈光裡,小菲仔細打量一下女兒,把她尚未佩戴帽徽的軍帽正了正。多幸運的女孩,千里挑一才當得上兵。其他九百九十九都去農村插隊落戶。「見了爸爸別這麼苦一張臉。」她小聲說。她的心怦怦急跳,又是熱戀熱昏的感覺,帶給情人一件意外禮物似的。

  她叫女兒原地等著,她進食堂去找她父親。歐陽萸還不知道女兒要參軍。知道他會怎樣?喜中有悲?畢竟一去幾千里,一走三四年。去時還是孩子,回來將完全成年,他們都將錯過女兒最後一段成長、成熟期。他也會覺得都漢的人情給得太大了。有歐陽萸這樣的反動派父親,按說女兒是不可能被軍隊接受的。都漢不必為歐陽雪開後門,都漢只需為老戰友的孩子開後門,老戰友為歐陽雪開後門。小菲在部隊待過,這可以叫「換防」。問歐陽雪有什麼專長沒有,歐陽雪專長都不專,籃球、乒乓球、排球都打得不次,鋼琴也會彈幾下,水彩也能塗幾筆。都漢跟老戰友說:「讓她到體工隊去。要不文工團。要不就醫院宣傳科。看誰缺個畫畫的!」

  小菲卻沒找到歐陽萸。問了幾個人,大家說不知道。總算碰到一個知情的,說歐陽萸和一個看管隊長爭吵起來,說了反動話,下午給帶走了。

  「他說什麼反動話了?!」小菲見了看管隊長便問。

  「你叫我重複反動話嗎?」隊長說。

  「不是不是!」小菲急成個孩子了,跺著沒了鞋跟的舊皮鞋,「你們不瞭解他,他說話就那樣,沒輕沒重的。你不要重複他原話,就把那意思告訴我,我給你解釋!」

  「就是那意思反動,原話倒挺彎彎繞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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