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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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險些把菜場上的母夜叉姿態拿出來,話都在舌尖上蹦躂:不要臉,你公報私仇啊?!但她壓下去了。這些日子她心裡滿足得很。臨別歐陽萸那些依戀的淚水令她滿足,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見他是為離開她傷透心。小菲心裡從來沒這麼滿足過,新婚之夜都不如現在踏實。心滿意足的人一般不和別人計較太多,讓這個可憐蟲用一顆嫉妒得發綠的心去咒駡「活該」吧。 「我真為你可惜,小菲姐。其實你在大會上表個態就行,不用書面宣言就行。」 「表什麼態呀?」她好脾氣好心緒地看著他。 「說你和歐陽萸是兩個階級,兩種人。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不和,他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反動言論、反黨作品你早就看不慣。你看,這不很簡單嗎?」 小菲又朝他看一眼:「當時他推薦我讀的書,你不是也讀過幾本嗎?」 陳益群臉板下來。他現在是新的領導,是一個幸福家庭的男主人,對過去的情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他說:「那好吧,就這樣。」 接下去是新導演找她談話。內容差不多,更是從事業角度喚起她覺悟。團裡已多次開會,田蘇菲再不和她丈夫劃清界限,所有的主角都抹下來。鍋爐房的老師傅幹不動了,讓田蘇菲學學燒開水吧。從此話劇團的人聽見鍋爐房常常傳出嘹亮的朗誦:「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迴腸盪氣。新來的年輕演員說:「鍋爐房的女師傅臺詞功夫太棒了!」 小菲給自己每月一次探親假:夜裡趕慢車,第二天上午到達歐陽萸所在的勞教農場。原先這裡是收管不良少年的,現在少年們出去造反了,鹽鹼田裡一大片頭髮花白、脊背彎曲的身影。歐陽萸是最年輕的一個。每次他老遠就叫她「小菲」。 她看見他,迎著跑上去。燒鍋爐燒得發胖了,她圓咚咚紅撲撲地撲到他面前。總是這次夜班車,他到了這一天這個時辰就變得眼巴巴的。她會在這裡待大半天,一般都是把被褥拆洗晾曬,該補的補上。從棉被到蚊帳,艱難日子跟長牙齒似的,東西很快都給它咬出洞來。什麼「踏青」?也就是倆人在樹蔭下坐一會兒,她逼他把幾個茶鹵蛋吃下去。她知道他拿到食堂就靠不住了,自己連一個整蛋黃都落不下。他邊吃邊問家裡的事,她細聲細氣講爺爺和小雪如何要好,母親如何掌管起家裡的伙食開支。她當然報喜不報憂:歐陽雪如何一場大禍接一場大禍地闖,爺爺如何懷疑到歐陽蔚如的自殺,幾次提出要回上海,被她攔下來。她連自己成了半個工人階級也不向他提。 每次她離開少年勞教農場,他都送她到農場門口。他是出不去的,但一直看她走上坡,再走下坡。坡下是個小火車站,她乘同樣的夜班慢車回去,到省城正好是給鍋爐添煤的時間。回去的夜班車上,她已經在計劃,下次給他帶什麼吃的,拆洗什麼。她一直想把歐陽雪帶去一次,但四塊多錢的火車票把這打算往後推延。一見到爺爺,她神采飛揚地形容歐陽萸的好氣色好心情,編著說著,把勞教農場幾乎形容成了一個度假勝地,風景好啦,空氣好啦,周圍全是老朋友,省長和夫人也和大家同吃同住。爺爺的反應一如往常,淡淡地說:「蠻好,蠻好。」她只和母親說實話,說歐陽萸如何黑瘦、判若兩人。即便是一群黑幫,也有人奸有人忠厚,奸的就把重活推給歐陽萸這樣的厚道人,每次去都看他一人拉小車,別人是倆人拉。得了便宜的人還賣乖,叫四十來歲的歐陽萸「小夥子」。 每回母親聽她說完,都歎口氣。有時老太太會使勁看她一眼。老太太這時是驚異,沒想到她的女兒快成孟薑女了。自從小菲改做鍋爐師傅,演出補助、排練加班費全停發。赤膊工資拿到小菲手裡,房租水電一除去,剩下的在她抽屜裡擱不到半個月。她把明細帳算給母親聽,老太太決定從此開一個夥,由她統一掌廚。首先,她叫小菲每天背一包炭核回來。鍋爐房沒別的油水,從爐灰裡扒些炭核還是實惠的。炭核好燒,也省下每月五六塊錢的煤錢。母親雖然不如前些年硬朗,但帶上歐陽雪去菜場,她還撐得住。文鬥完了奪權,奪權之後武鬥,接下來肉食就更緊缺。老太太去郊區農民家裡買雞蛋、鴨蛋、泥鰍、蛤蟆,挖空心思,讓每一餐飯都少不過三個菜。泥鰍拱豆腐,蛤蟆燉千張,都成了老爺子最愛吃的菜。雞蛋和鴨蛋全醃起來,小菲探親時帶給歐陽萸。有次小菲見母親煮了四個鹹鴨蛋,叫歐陽雪帶到學校,她立刻反對:咸蛋必須省給歐陽萸一人吃,因為其他食品不好帶上火車。 母親動怒了:「你女兒就不配吃兩個鹹蛋?」 「不是,媽!泥鰍、蛤蟆盡她吃嘛!鹹蛋能省下……」 母親打斷她:「真會過!不該省瞎省!說你攪不勻你還不肯信,你看看,不是太稠就是太稀,一兩百個鹹蛋讓你省呀省的省給蛆吃去了!」 醃蛋的黃泥細密浮動,繁忙無比,另一個生命世界昌盛興起,小菲立刻要把兩隻罎子拖出去扔了。 「說你攪不勻吧?扔罎子扔蛋做什麼呢?洗洗煮煮,剝了蛋殼都是上好的鹹蛋!」 母親把一百多個鹹蛋從蛆的千軍萬馬中爭奪過來,洗掉頑抗的一些散兵游勇,分三大鍋煮熟。煮熟後的鹹蛋即使在夏天也能存放一個月。她一邊忙碌,一邊數落:「我說呢,一夜工夫她成了會過日子的人了!看她會摳不會摳?從女兒嘴裡摳,摳給哪個了?養得一窩子蛆白白胖胖。」她看也不看在一邊幫忙的小菲:「說她女兒敗家子呢!生幾條蛆她連蛆帶罎子帶鹹蛋都要給我扔出去。你說她扔我罎子扔我鹹蛋做什麼?罎子也惹她了?她都會過日子?她要會過,裁縫都不偷布了,廚子都不偷油了,徐樹海都不偷懶了!」 徐樹海是伍老闆幾十年前雇來做店小二的外甥,是全巷子的著名懶人,一解放就不知去向了。母親數落人有時會結合現實和過去的熟人。 還像從前一樣,外孫女怎麼都讓她順眼順心,從不許小菲說重一句。問一聲:「小雪你不在學校上課整天在外面幹什麼?」老太太幫外孫女回答:「那能幹什麼?大家幹什麼她幹什麼,幹革命!」小雪十八歲了,即便有爺爺給她上課,小菲也怎麼看她怎麼危險。她總是叫她不要隨便結交人,世面亂,大家無法無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朋友的。她全靜靜地聽,聽完笑笑。小菲明知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該在外面飛簷走壁照樣飛去。終於有一天,她在團裡值班,夜裡十一點下班,她靈機一動便去了母親家。 歐陽雪居然還沒回家。她走出來,在巷子口等著,十二點左右,一大群男孩女孩騎著五六輛自行車過來。一輛自行車上前頭帶個人後頭帶個人,又談又笑,一個業餘馬戲團似的。其中一個男孩子帶著歐陽雪。到了巷口歐陽雪跳鞍馬那樣雙手撐後座,兩條長腿橫空一躍,落地時雙腳併攏。看來在這個馬戲班混得時間不短。大家招呼她「明兒見」!小菲納悶,怎麼京腔也來了? 「你給我站住!」小菲在女兒向巷子裡飛跑時叫道。 歐陽雪站住了,沒什麼驚恐萬狀,也不尷尬,還挺不耐煩,意思是:虧你也是文化人,怎麼打起自家人埋伏來了? 「你們幹什麼去了?」 「沒幹什麼。」 「沒幹什麼好事!這些人是誰?」 「我朋友。」 「怎麼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麼了?」 「今天你不說實話,我陪你站在這裡。軍管會來巡邏,我可以把你交給他們。」 「嚇誰呀?」 「嚇不住你?那好,我說到做到。」小菲看一下表,清了清喉嚨,表示懲罰正式開始。 小菲和歐陽雪拼耐力絕不是對手。女孩找了根電線杆,背抵上去,靠得踏踏實實。小菲走過來走過去,歎氣清嗓子吐痰,半小時就投降了。她打破僵局,從女孩的不懂事不體諒,講到家裡的經濟困難,講到她的父親。小菲忘了自己這兩年的充實和滿足,講著講著又泣不成聲。小菲的哭是她目前治女兒的殺手鐧。女兒和丈夫一樣,都是糍粑心腸。女兒不忍了,把實情告訴了她。剛才那幫男孩女孩中確實有三四個是從北京來的。他們父親、母親的境遇和她父親相仿,到這座省城來是投靠親戚。她和他們是難兄難妹,在一塊兒讀書、打球。小菲估摸一下,覺得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實話。光讀讀書、打打球?他們才不會這麼乖,肯定少不了危險的惡作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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