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什麼都好玩。哪裡都可以去。你爸爸挨批鬥、挨打,你們很自在嘛。想玩什麼玩什麼。你把爺爺送給爸爸的書玩到哪裡去了?」她不說話了。

  「和誰交換了?換成哪幾本書了?馬上給我換回來。」

  「換不回來了。」

  「什麼?!」

  「媽媽你這個樣子好可怕。太平間裡再做出這樣的表情,嚇得死人。」

  「你不要跟我轉移鬥爭大方向!那些書價值連城!」

  「騙人。」

  「怎麼會騙你?!那是爺爺送我們的結婚禮物!」

  「那就是爺爺騙你們了。」

  這是個懷疑一切的時代。

  「小渾蛋!爺爺的書是太爺爺傳下來的!」

  「那就是太爺爺騙爺爺。」

  「我告訴你,你外婆今天可不在啊。太爺爺花了多少錢買的書,你知道嗎?」

  「那就是賣書的騙了太爺爺。」

  不僅懷疑一切,並且打倒一切。

  「誰說的。」

  「鑒定的人說,那不是原版。」

  不得了,她不是拿去交換的。小菲都不敢再往下問了。她瞪著女兒。女兒看看她,看看地面,誰都會把她看成個靜雅賢淑的閨秀。她跟父親一樣,做什麼都蜻蜓點水,但都點得極妙,從不練字,一手字寫得像帖子。從不聽她讀英文,一張口便是漂亮的發音。

  「你讓誰鑒定了?」

  「一個古董鑒定專家。我想拿一套書換一百塊錢。」

  「那不叫換,那叫當。」

  「一百塊錢可以給你用很久,對吧?上次用了你十塊錢你就哭了。」

  「你完蛋了,歐陽雪。你外婆來了也沒用,好好在這太平間裡思過吧。」她不知怎麼去跟老爺子交代。她怎麼會養出這種女兒?

  「錢呢?」

  「他不肯付一百塊,付了五十塊。」

  「那五十塊呢?」

  她從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票,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票。小菲狠狠地繳獲過去,手指蘸著口水,飛快點數。只有三十二塊多一點兒。不用問,她又請了客。小菲四處找。得抄個什麼打起來不太疼,但能虛張聲勢的東西。掃床刷子不行,木頭的一邊敲在腦殼上,不裂也起包。枕頭呢?那成母女倆玩繡球了。最後她脫下自己的拖鞋。

  「你不知道爸爸過了春節就要走嗎?說不定送到什麼地方見都見不到了……」小菲滿腔悲憤,手裡的破舊皮拖鞋躍躍欲試。

  「所以我給爸爸買了一雙棉鞋!」女兒趁那拖鞋還沒落下,說出實情。

  小菲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想想不對,又拾起來。一雙燈芯絨面子輪胎底子的棉鞋不過五塊錢,她還是可以清一大桌客的。「就買了一雙棉鞋?」

  「還給你買了一雙。」

  「我要新棉鞋幹嗎?」

  「你穿那雙鋸了高跟的皮靴好奇怪。」

  「錢還不對!」

  「給外婆買了一條頭巾,給爺爺買了個毛線帽。」

  「東西呢?」

  「藏著呢。這叫『surprise』。」

  「什麼?!」

  「這都不懂?還教會女中的呢!」

  小菲打量著這個女孩!她整天不聲不響,其實有土匪的膽子,忙出忙進,把家裡的盜出去,在外面欺行霸市都難說,這一點上她不比她爸爸遜色,在外面和整個世界逆反,回家來還是逆反。人的根性真頑強,世道變成什麼,就它不變,至少在歐陽雪身上不變。

  她們的吵鬧爺爺不可能聽不見。但以這種方式聽到的事情,在爺爺那兒全不算數。話不是講給他聽的,他聽到了是沒辦法,他必須正式地聽歐陽雪再敘述一遍。她說到古董鑒定者對古書的鑒定之後,他竟然笑起來。小菲完全摸不著頭腦。

  「有可能的。我們歐陽家的人有錢的時候都要被人騙。傳下來的古董,後來去鑒定,假的占百分之八十五。一盒一盒的玉器、瑪瑙,最後都是假的。經不住人家花言巧語,也受不了煩,就買下來了。想都沒想過去鑒定,擺在那裡,蠻好看,就好啦。算了,一套假古書,換了一家人暖和,蠻好嘛。」

  在歐陽萸被押送下鄉的前一天,小菲給市里的紅衛兵請去主持他們的宣傳演出。他們叫小菲「革命老前輩」,覺得她動作、臺詞在全國也數一流。小菲是部隊文工團員,什麼都會,急了還能翻個「大車輪子」。手舉一面旗,兩腿一騰空,就是個劈叉大跳。她這麼多年練身段,又是壓腿又是紮山膀,肚子還緊繃繃,上臺一看也就二十七八歲。化妝技術精益求精了這麼多年,因此十幾歲的紅衛兵們覺得她漂亮死了。

  演出完了,她騎上自行車,把一個大旅行包送到歐陽萸的學院。看守歐副院長的戲劇系學生不斷叫歐副院長「老實點」,但見了小菲還是一口一個「田老師」。小菲在他們面前也不客氣,叫他們走開一點,讓他們夫妻倆說一會兒話。其實話也都是說吃說穿:都副司令的老戰友從東北帶來幾塊狐皮,他送了兩塊給小菲。她給他們父子倆一人做了一頂帽子。皮帽子可是好東西,荒郊野外也不怕了。她還通過關係買了些肉鬆,每天必須有一定的肉,否則他會扛不住。剩下的是毛衣毛褲毛襪子,全都是五顏六色,一條褲腿是紅藍黑,一條褲腿是綠黃棕,找到一段毛線就織一段,什錦是什錦,但保暖不成問題。中藥、西藥、偏方,全都在包裡,五臟六腑的病都管了。過了演出的忙季,她會去看他。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鬥臺上都那麼又臭又硬,這時候哭什麼?」她裝著揶揄他。她得控制住這場離別的基調,若她也跟著心亂,哭開了可收拾不住。她說到春暖花開,帶著女兒去踏青,在鄉下見面,新環境肯定帶來新心境,未必不是好事情。他看著她,比小時的歐陽雪還依人似的。她摸摸他的頭。

  也許他怕這就是永別。他也會怕。他也會對她戀戀不捨。要遭受這麼多不公道和屈辱,靈魂與皮肉的痛苦,才能讓他和她看到這一點。看到這一點,她覺得可以為之一死了。革命是殘酷的。她又想起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來。不是又一場革命,不是它的殘酷性,他們怎麼會到達這個愛情至高點、感情凝聚點?殘酷就殘酷在這裡:絕對的無望=絕對的浪漫。

  回家的路上,小菲迎著冰冷的西風蹬車。假如她只能在他無望時得到他的依戀,她祈求這無望延至永遠。

  新的團領導找小菲談話時,她面含微笑,如同正一步步實現神聖諾言的女烈士。領導是團裡的造反派頭目,叫陳益群。

  「小菲姐,你的舞臺成就這麼大,為什麼政治上不能成熟一點?你不跟歐陽萸劃清界限,可以,但不能連表面文章都不做,又是信,又是寄包裹,又是去看望。群眾很有反映。」

  「你要我怎麼辦?他身體那麼差,精神狀態也那麼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那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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