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我也說他了……」

  「你叫他來!看看我說他他聽不聽!」

  小菲把電話筒從耳邊挪開,說:「阿萸,接電話!」

  「不接!我醉了!」他大聲說。

  「他說他醉了。」小菲對方大姐說,聲音賠著小心。

  「叫他接!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電話伸向歐陽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聽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嗎?怎麼也學得這麼庸俗?!」

  小菲簡直不敢再去聽電話那端的反應。「阿萸」是方大姐的專利,除了她沒人叫歐陽萸「阿萸」。

  「接電話呀!」她小聲惡氣地說。

  「這麼晚誰打電話?!沒教養!我十點鐘之後從來不給別人打電話!」

  小菲把到嘴邊的「是方大姐電話」及時咬住。他借酒發怨,躲在醉意後面,該罵的罵了,該吐的真言吐了,事後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釋:他並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讓他滾,我不要聽電話,我是個醉鬼,來處置我吧!」

  「真對不起。」小菲轉向方大姐,臉上的歉意和難看的笑容從電話線裡輸送過去。

  「太不像話!醉成這樣!」方大姐盛怒爆發,「我看他這樣下去,要犯大錯誤!」她那邊「哢嚓」一聲,話筒砸在電話座上,砸斷了談話。

  幾乎在一種感激的心情裡,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隊長歐陽萸;幾天後,她參加的「四清」工作隊也出發了。到鄉下不久,她收到電報:歐陽萸的胃出血復發,被送回省城治療。小菲向團裡請假,但領導說演員太缺乏,等頭一輪出發演出完成再說。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間被批准的。一進病房,她看見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給歐陽萸倒開水。小菲和她之間立刻出現了刹那間的敵意對峙,但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長的侄女,方大姐派她來照顧歐陽萸幾天,因為小菲一時請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濛濛。很明顯,沂蒙山老區的孩子,一解放就來這裡了,所以鄉音已退。

  小菲看見濛濛坐的白椅子上放著一本歐陽萸的小說,裡面夾滿字條,想必是他的書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討論某一章節,濛濛的鋼筆擱在床頭櫃上,筆帽都沒有合上。

  「濛濛是學冶煉的。看不出來吧?她剛從四川大學冶煉專業進修回來,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歐陽萸用他失血的聲氣說。

  「歐老師還是少說話吧,我會自我介紹的。」濛濛很活潑,黑皮膚,寬肩膀,有一種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發現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裡打開水,或去哪裡訂軟食,她都不知道。她在醫院門口買了一把春梅,濛濛說病房插花不科學,對病號有害。她指指牆角的一大盆龜背竹,說植物是有益於健康的,因此她從方大姐臥室把它搬來了。雖然她主意特大,優越感極強,但小菲不討厭她。

  過了兩天,小菲發現她興趣奇廣,議論起建築、戲劇、動物、歷史都激情奔放,強詞奪理,但你駁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會哈哈大笑。當然小菲不會去駁她,小菲對她談的事沒興趣。她看歐陽萸和她探討,爭論,罵她「謬論」。

  小菲覺得濛濛是個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對什麼都感興趣。見濛濛在醫院院子裡一個人打籃球,玩得認真至極,小菲就想:幸虧方大姐沒派個狐媚子來。

  等小菲半年後從鄉下回到省城,許多事發生了變化:老外婆被居委會查出了真實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鄰里隱藏的階級敵人。押送近八十歲的老太太回鄉時,警察大聲吼她:「走快點!少磨蹭!」她偏著臉說:「啊?」老外婆回鄉的第二個月就去世了。歐陽萸的母親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調到貴州,支援三線建設。變化最大的是歐陽萸自身。他頭一次認真地寫作起來,每天下班回來,一看就是滿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著找廁所沒找著,一進家就直奔書房,大衣也不脫,圍巾也不解,馬上點上煙,打開墨水瓶蓋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黨。到晚上睡覺前,他給自己倒一杯酒,對著寫滿的稿紙小酌。

  小菲有時會拌個海蜇皮或切兩個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擰把熱毛巾,連面孔帶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麼揉怎麼是,乖順得像個孩子。她奇怪的是什麼讓他變了:一貫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麼產生了如此大的進取動機?他的學問才華曾經一直是給他自己娛樂的,他的內心擁有豐厚,但他是寬寬裕裕地活著,似乎他的擁有和謀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沒什麼謀求。現在他怎麼了,突如其來的動力是怎麼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兩人少年時期的情誼,青年時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們自己也糊塗了,也許他們心合面不合都難說。

  也許他是大器晚成,意識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許更簡單,他想還債。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沒有還清,他絕不允許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麼原因,小菲心裡踏實了。有時她見他寫了一晚上,又獨自品酒時,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攤著稿紙、落滿煙灰的書桌旁坐下。

  「寫得自己很滿意吧?」她問。

  他一哆嗦,臉扭個九十度,看著她。他沒有發現她已經在他旁邊坐了幾分鐘了。每次他都沒注意她什麼時候回家,進書房,給他用熱毛巾擦臉,替他弄出個把佐酒菜,或靜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歡女人靜靜地,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兒小雪,小雪一禮拜和父親說不到十句話,但在旁邊看著,都明白他倆的默契會使說話顯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樣的默契。這天晚上她見他兩眼神采,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看清楚她,含混地「嗯」了一聲。

  「藝術真神秘啊!有時一上臺我就感到繆斯向我顯靈了,我有一種被附了體的感覺,變成那個角色自己了!寫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繆斯來不來,你完全沒辦法!」小菲說。

  「哎,你是不是在爐子上燒了什麼?怎麼聞到一股燒焦味道?」他打斷她。

  她跑到廚房,怎麼可能有燒焦味道?爐子都沒生著。再回到書房,她想接著剛才的話和他聊下去,他問:「今天是排戲還是政治學習?」

  她想他真是變了,居然關心起她的日常生活來。

  「排一個『四清』的新戲,講一個回鄉學生發現她的地主爺爺藏變天賬……」

  「中午沒單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斷她。

  她更是滿心春光明媚:這樣的細節他都過問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樣,這個人可能要晚些,到這個歲數,才學會疼老婆。這樣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幾乎有點受用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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