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逢禮拜天,歐陽萸還會帶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國菜館,小菲愛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點。有時她提醒他:「喂,公款還沒還清呢!」他會說:「你這個人煞風景吧!」不僅如此,衣料、皮包、發飾,他不斷地送給她。去裁縫店量衣,他拿本書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門弄得一頭一身斷線頭。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讓歐陽萸看,他卻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蠻好蠻好。」

  她跑到女兒房間,讓女兒讚美。女兒正趴在床上看書,手裡拿一塊花生糖。她抬起臉看母親昂首闊步,對她的溢美之詞充滿期待。

  「不好看。」女兒說。

  「為什麼?」

  「像個女小開。」

  「胡說。」

  「這種筆挺的、緊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歡。」

  「那你幹嗎問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書了。我發現你們大人有時候挺無聊的。」

  「越來越沒大沒小!」

  「對不起。」這是個傲慢無禮的「對不起」。

  小菲覺得女兒情緒不穩,大概青春期的緣故。她不想再招惹她。過了幾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請,讓她去幫忙觀摩一出獨幕劇,是軍區的業餘文藝骨幹為春節趕排的。小菲便帶上了女兒。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車裡,她發現女兒盯著她緊腰的花呢西裝看。她把頭髮用個骨制發針別在頭頂,脖子上系了一條米色紗巾,結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紗巾一頭飄在前胸,一頭蕩在後背。

  都副司令張開雙臂迎上來,把小菲兩手抓著不放。「給他們好好指導指導,示範示範,看看我們部隊的老前輩演員是什麼素養!」老頭子說。

  他放開了小菲,又對著小雪張開雙臂。小雪一向躲閃賊快,這回卻被他抓個正著。他把比他個頭高的小姑娘往上一舉,哈哈大笑。

  「當時你不變卦,這就是我的女兒了!」他小聲地,擠眉弄眼地對小菲說,「不過現在,也算我女兒!」

  看完戲,小菲走到大禮堂臺上。她先是官樣文章地表揚了演員和導演,然後叫女主角把一段戲再來一遍。剛說到第二句詞,小菲便丹田氣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剛才的兩句詞連說帶比畫地來了一遍。什麼都好,就是覺得動作起來衣服嫌緊,有些約束她的腰、臀動作幅度。她剛停下,所有業餘演員們都給震住了,然後全拍起手來。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麼樣?名不虛傳吧?聽聽人家那嗓音打多遠!跟通了電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麼精神頭?蹦跳就是蹦跳,跳起來比你們這十七八的年輕多了……」

  都副司令說著話,小菲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歐陽雪。她耷拉著腦袋,肩膀蜷縮起來,平時蠻挺拔一個人,這時背也駝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導,糾正演員的發音,自己一手摸著腹部,一手做成一個招展姿勢:「聲音從這裡……這裡出來,想到最後一排觀眾,跟他說話!放遠!放遠……」她挺胸收腹欠腳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傾斜,以腳為根,整個身體成一棵斜探出懸崖的「迎客松」:「遠……遠……」

  女演員做了幾回,自己羞壞了,蹲到地上笑起來,臉像一塊紅布。

  歐陽雪的臉也像一塊紅布。

  戲接著往下走,小菲縱身一跳,從舞臺上跳到台下,身輕如燕。她坐在歐陽雪邊上,說:「開——始!」大廳都是她的共鳴箱,嗡嗡直響。「停止!」她站起來,走向前一步,「這個動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範了兩次,花呢西裝成了繃帶,她身子在裡面扭不動。

  「媽媽,衣服要扭綻線了!」歐陽雪小聲說。

  她顧不上理她,又縱身上了舞臺。過一會,她渾身出汗,把外衣脫下,裡面穿件雞心領的黑毛衣,要曲線有曲線,要直線有直線。

  歐陽雪把頭埋在兩隻手掌上,像是打瞌睡過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發現她兩隻腳煩躁地顛動著。她小聲對女兒說:「耐心點兒,媽媽在工作。」

  「誰不耐心了?」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彆扭?」

  「你要讓爸爸來,看見你這樣,他會更彆扭。」

  「演戲你又不懂!」

  「好可怕喲。」

  「什麼意思,你?」

  女兒不再說什麼,眼睛看著地。小菲對著臺上喊出一聲渾厚的「停——止!」女兒在坐位上猛一扭,坐椅翻板「哢嗒」一聲。

  小菲不和門外漢的女兒一般見識,把戲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長小灶設宴,請小菲和歐陽雪以及導演、編劇,作陪的是兩位主角。人們圍著小菲,聽她講演這部戲那部戲的奇聞逸事,都捧場得很,不斷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著小菲,不停地為她夾菜添酒。軍人們總是最能鬧酒的,一會兒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話都引起一陣大笑。小菲說別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

  「對吧?」她看一眼老頭子,老頭子也看回來,醉意和醉意纏綿了一會兒。

  過了幾天,都副司令又派車來接小菲,說是劇目要正式演出,請她賞光。小車在樓下等著,她穿上那件花呢緊腰西裝,走到門廳,又跑回臥室,換了件淺蘋果綠的毛線外套。毛線是進口貨,歐陽萸母親的遺物,小菲母親替她織的。她在領口配了一塊乳白紗巾,結成個巨大的蝴蝶結。頭髮梳成長波浪,眉眼嘴唇都點了彩。

  歐陽雪這時在寒假中,和幾個女同學在客廳裡下棋打牌。見母親出出進進地照客廳的全身鏡,她看著她。小菲從鏡子反光裡看到女兒的目光,自我圓場地說:「一直沒機會穿,外婆給我織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歐陽雪說。

  「什麼?」

  「奶奶去世一年後,才把毛線寄來的。」

  小菲不和女兒較真,走到門廳去穿皮鞋。女兒卻跟她出來,眼睛盯著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兒說。

  「還好。」她說。

  「看你都冷。」女兒說。

  「要不我換一件顏色穩重些的衣服?」

  女兒沒有說話。她明白女兒正是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裝換回來,乳白薄紗的蝴蝶結還在胸前飛舞。

  「媽媽,你幹嗎把自己弄得跟個大貓咪似的?」女兒可憐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給我買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兒面前的表現,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虛理虧的地步。一個十五歲女孩挑剔她,她用得著解釋嗎?「你爸爸又沒說我穿得不合適。」

  「他根本沒注意你穿的是什麼。」

  經小雪一提醒,她腦子亮了一下,想到歐陽萸的變化中包括對她視而不見的誇獎:「蠻好蠻好。」

  他大手大腳地贈她禮物,形成的效果他是無所謂的。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對自己不拘小節,對他周圍的一切都本著自己的審美觀去要求。結婚這麼多年,小菲給他打扮成全省城風度最好、風頭最足的女人,現在他什麼都隨她去,尺度寬泛得很,總是不假思索、懶洋洋地打發她:「蠻好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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