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小菲一陣黯然:她費多大勁也不如女兒一句話。她在他心目中怎麼這樣無足輕重,不如一個十四歲的毛丫頭。同時她討厭自己,太愛嫉妒了,一個母親哪能去和女兒爭地位?女兒一禮拜只回來兩趟,平時住在學校。所以歐陽萸儘量選擇小雪不在家的日子開夜宴,一天夜裡鬧得樓下鄰居也要翻臉。

  小菲把歐陽萸從客廳叫出來,拉到臥室,關上門對他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債嗎?」

  他眼裡全是血絲,還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塊錢的公款,供你們這樣吃喝!」

  「我又要拿稿費了……一千二百塊,不就一本小冊子嘛!」他摟摟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親送我的首飾,全給你們吃了!」

  「有稿費了我就給你贖回來。」

  「贖個屁!」

  「那就不贖,買新的!」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賤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臉:「我高興一點,你就這麼難受?!」

  「你這是高興?!」她哼哼地笑起來,然後又哈哈地笑起來。

  「差勁的演員就喜歡在台下演戲!」

  「你諷刺誰?」

  他甩開她往門外走,她從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樂你高興,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嗎?為了還債,為了你的狐朋狗黨來我們家免費下酒館!」

  「我讓你吃青菜了嗎?!」

  小菲幾乎昏厥過去。過去他絕不會說出這種沒心肝的話來。她說不出話了。

  「為了這些狐朋狗黨,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該?既然你明白他們是狐朋狗黨!」

  「那你為什麼和他們鬼混?」

  「不鬼混我幹什麼?」

  一點沒錯,沒有這群人陪他混,他連表面的「不孤立」也沒有。「好,你承認他們是孤朋狗黨,我現在就去轟他們滾蛋!我馬上去告訴他們:『就你們也想寫作?別做夢了!老歐看一行字就把你們的稿子扔到櫃子下面去了……』」

  歐陽萸把她拉住。小菲掙扎不休,嘴巴還不停。「『你們在這兒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權當老歐養一群狗。狗不會在運動裡跳出來,咬那個把他們喂肥的人。老歐過去沒少喂狗,都是惡狗!反右的時候恨不得把老歐咬死……』」

  小菲發了牛脾氣,從歐陽萸手裡掙脫,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頭,呆住了。這個清高自尊優雅倜儻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們也聽到臥室的騷動,不安起來,此刻一個客人從客廳探身,見他的歐老師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趕快縮回去。不一會兒,全部客人都聽說歐師母的嚴苛,一個個息聲斂氣,連筷子和杯盞都老實下來。歐陽萸回到客廳,客人們都假託這事那事,非告辭不可。歐陽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們那兒落個惡婆娘名聲。」小菲說著走過去,把桌子扶起來,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歐陽萸轉身便往大門口走。

  「你去哪兒?」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穩,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動,索性坐在他旁邊,哭起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她哭著說。

  他一句話沒有。她靠著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間裡。「你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跟我說?」小菲伏在他肩上,淚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靜得可怕。這樣沉默消極地撒酒瘋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麼笨?理解不了你?你為什麼以為自己難理解呢?你憑什麼比別人難以理解……」

  小菲無助極了。她是怎麼搞的?把他的醜態給調動了出來,又暴露給別人了。她和他夫妻這麼多年,她愛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無助了。

  電話鈴響起來。小菲撈救命稻草一樣沖過去,抓起電話,連「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厲害呀。」方大姐說,「我聽說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這麼晚了……」內奸把情報送得好快!

  「看不出來,平時你不是蠻溫存的嗎?」方大姐成了個當院拉架的家庭婦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醫生一再叫我監督他……」

  「他是不好!不過你也不能當眾罰丈夫下跪。他橫豎是個副院長,學生上千,以後還做不做人呢?再說,你家裡搞成了個『裴多菲俱樂部』,你早就該來跟我告狀。阿萸誰的話不聽,他也會聽我的話。」她以為阿萸老弟還是上海地下党時的熱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萬,竟沒有看出阿萸這兩年變化——她在他感情裡,在他理想中,已壯烈犧牲了。

  「是的,我是該早和你談。」

  「你不來找我,我當然明白什麼原因。省話劇團的兩個領導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我並沒有對你抱多大惡感嘛!女演員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個人出這種事。努力改正,也沒什麼可怕的。」

  小菲聽著她遲判三年的寬大和饒恕。

  「我希望你還能把我當個老大姐,阿萸有什麼問題,你還像過去那樣來找我談。」

  「好的。」

  「他的確太胡鬧。一個老幹部,花天酒地……」

  「還好,喝的是七角錢一瓶的酒。」

  「國家的經濟狀況才好轉幾年?他就可以不顧群眾影響!今天要是沒人跟我反映,我還給他蒙在鼓裡,以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擾他。」

  「有時候他是在寫作。」小菲看了歐陽萸一眼:他背靠著門坐著,眼睛又在神游,思維又像是困在籠中的大獸,沉默地來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種危險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裡看到了野性。這是頭一次,她認識到這野性。整個這段時間,方大姐都在說話,小菲的腦子和聽覺早換了波段。

  「以為出版了兩本書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這句話把小菲的思緒調頻又轉了回來,「拿了兩個稿費就燒包死了,你為什麼縱容他墮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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