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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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裡待著,開開心心的,媽媽就開心了。」她們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女兒一直看著母親,有點恐懼又有點憐惜。她的母親如何奇特地愛她的父親,那樣折磨自己又折磨別人的愛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見證。 「媽媽,你看不出來嗎?爸爸一點兒也不快樂!」女兒忽然說。 小菲一楞。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樂。」 「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為什麼他不快樂?」 「他……怎麼會快樂?」 「是因為我嗎?」 「媽媽,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個女人。」 小菲覺得女兒什麼也說不清楚,不過又把什麼都說了。 「爸爸這樣大笑大鬧,就因為他太不快樂了。他要騙騙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樂,和這麼多朋友在一塊兒,多熱鬧啊。其實他很孤立。」 小菲驚異極了。她從來沒有去想這一層。女兒的話讓她想到,歐陽萸那種嘻天哈地的快樂的確空洞。原來她傾家蕩產,維繫著他空洞的假歡樂。 「你怎麼注意到的,小雪?」 「有時候……爸爸會歎氣,又長又重。有時候他彈兩下鋼琴,又停下來,我進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樣子,好像……好像那種什麼希望也沒了的人。」 「你和他談過嗎?」 「我問他:爸爸你怎麼這樣傷心啊?他不承認。」 「好好的,他傷什麼心呢?」 「媽媽又要亂猜了。你從爸爸寫的東西裡應該能看到,他為什麼傷心。」 小菲這才想到歐陽萸三年前的那場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傾訴的話,那場痛哭,萬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後他生出不少白髮,長了一臉皺紋。他的傷心使小菲震動不已,卻不大摸得清頭腦。病癒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門,他閒談歸閒談,其實是「閑」多「談」少:有時娓娓地談一陣養蘭花的經過,有時議論如何滋補養生。滋補養生對於歐陽萸是個荒誕話題:他一頓喝四兩白酒,造醫生和自己肝臟的反,提醒他滋補養生,他會哈哈大笑。小菲驚訝而羡慕:女兒比她更懂歐陽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親。 他怎麼會不傷心?饑荒吞噬了村莊和人們,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倖存者們的自若。方大姐曾經的悲憫心呢?假如她只有一點楚楚動人之處,那就是她青春時代的悲憫心。歐陽萸已經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個二十多年前他面對刑具也沒有背叛的人。他的傷心也在於此。他的傷心在於他看到自己作為一個易於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歡,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數。 他總是說:「真想有個能談談話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尋找什麼樣的女人,一個與他心領神會的戀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悅。歐陽雪的成年版本,就是這個女人。小菲生養了一場,卻使歐陽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戀人神秘地誕生在歐陽雪身上,和她的父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溝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種緘默溝通,這使小菲不寒而慄。 回到家的時候,房子像點著了似的全是煙。小菲打個手勢叫女兒馬上回她自己臥室去。她脫下皮涼鞋,換上拖鞋,腿卻一軟坐在了地上:客人們太吵鬧,沒有聽見她開鎖進門的聲音,還在行酒令。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詩古詞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來玩,「酒」字落到誰頭上,誰便喝酒。歐陽萸嗓門嘶啞,把一桌人都灌暈了。他玩這樣的遊戲太省力了,張口就告訴你出處、作者、年代、並有上下文連接。小菲在門廳裡聽,覺得他這樣的學問才華在這桌酒飯上是胡糟蹋。 這時有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吧,師母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麼?」歐陽萸說。 小菲一驚,他居然用這麼粗糙的口吻說到她。女兒是對的,他哪裡是快樂?他是笑著發怒,笑著悲哀,同時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會眾叛親離,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與多數人相同。 她站起來,扯扯衣服裙子,理理頭髮——師母嘛。走到門口,她手指敲了敲大開著的門:「諸位,不早了。」她一點表情也沒有。高深莫測的人一般是沒有表情的,而她讓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壞的事。 人們全尷尬住了。他們的腳底板拋光了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卻從來沒見過女主人板臉。 「噢!小菲回來了!來,這兒有個空酒杯!」歐陽萸滿臉醉紅,汗從太陽穴滴下來,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顏六色全是番茄汁、醬油漬、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對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讓大家起哄發瘋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頓。 客人們開始起身,一邊賠笑不斷。 「我們就手幫師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輕輕地說,表情是不給的,「你們走吧。」 「別走啊,酒還沒喝呢!」歐陽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悅,「輸了就賴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臉若冰雕,手忙腳亂地開始收盤子,抹桌子。 「不用你們動手。我收拾慣了。你們在這裡吃飯,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說。 「不收拾!收拾什麼?!來來來,才十一點鐘!」歐陽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媽的,你受罰,我替你喝!」 「別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灑下來。 業餘文學家加專業文學家,七八個人都說:「別喝了,別喝了!」 歐陽萸畢竟修養好,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不讓妻子塌台。「最後一杯!」他嬉皮笑臉地說。 「不行。」 「諸位,不准走啊,剛玩到興頭上。今天你們師母在臺上說錯了臺詞,回家氣不順,大家原諒!」他不知讓什麼念頭在心裡呵癢癢,一個人悶頭笑得發抖。 小菲感到眼淚都湧上來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時間都和他的情緒發生著重大誤會,居然把現在他這副樣子當快樂!他在自虐。 「以後大家不要再讓老歐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說。 一片「好的好的」,「保證保證」。他們一看歐陽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態,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來來來,夫人的命令我從下次開始執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裡的酒灑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進嘴裡,再去抓酒瓶。 歐陽雪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穿著舊海魂衫和白短褲,頭髮披散,顯然剛從床上跳起來。她從父親身後伸手,抓住瓶頸說:「爸爸,我來給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懷裡,對客人們說:「今天就喝到這兒。」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歐陽萸。她像個裝小老師的孩子,對其他孩子說: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 但歐陽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著哈哈說:「他媽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給個面子。散啦!」他舉起手臂伸個大懶腰,從那點難堪中過渡過來,手落在女兒肩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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