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我們停止說蠢話,好不好?不然你就要無止境地無聊下去。」他說。

  「你以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團裡不讓我演主角,你打聽到為什麼嗎?沒打聽明天打聽打聽去丨就因為一個年輕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臉上只有煩躁,被人打攪得無法睡覺的那種單純煩躁。他還用打聽嗎?他本來是圈內人,這座小城市裡的人相互間沒有絕對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彎,誰和誰都沾親帶故,去小吃店買幾根油條,老闆娘會把你鄰居家昨晚的新聞告訴你。所有新聞、醜聞的傳播渠道都驚人的暢通,順道還要裹挾上色彩和滋味,傳到歐陽萸耳朵裡一定生動無比,醜陋不堪。方大姐那麼護著他,能在這樣的關頭不和他姐弟一番?該替他出氣的罵幾句,該為他舔傷給幾句安慰,再包辦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兒分上,婚就不要離了。

  「不要再無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訴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講大課。」

  「就是方大姐不說,伍善貞也憋不住。」

  他甩開穿緊身秋褲的細長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後面追他:「你不要做鴕鳥嘛!頭紮在沙子裡什麼事都沒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這個人真會自我否認,又是給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發瘋,還抵賴,就是不願正視她小菲的價值。她是什麼樣的熱門搶手貨色?難道她非得死在他這棵樹上?

  小菲走進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奪過他手上的酒杯。

  她覺得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現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麼?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過頭去找他的臉。他不說話了。他的「不說話」很厲害,多年前他就這樣治她。你勁大就折騰吧,我看不見聽不見。他的「不說話」裡還有一層困惑:怎麼會有你小菲這樣無聊的人呢?換了我早就無地自容了。

  「別太自以為是,以為我離開你活不了,沒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員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學生,主要演員。我不用介紹他,有的是人會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一看就知道這事在他那裡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卻了。他的個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許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還有一種可能性:他自己豔遇不斷,她出軌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對她的欠債。說到底,他是個極善良的人。三種猜測中,小菲寧可選擇頭一項。

  接下去的兩周,她觀察他。他對她的態度絲毫沒有變化。他似乎很快樂,週末帶著小菲和女兒一塊兒出去騎自行車,野餐。歐陽雪和父親非常合得來,學校作文得獎,她只讓父親去參加頒獎大會。少年航模組活動,她把材料和工具帶回家,要父親和她一塊兒做。小菲演出結束,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見父親和女兒的兩個腦袋還湊在一塊兒,銼著什麼或粘著什麼。天熱起來,父親赤著上身嘴裡叼著煙捲,煙把他兩隻眼熏得眯成了細縫,一大截煙灰顫巍巍地頂在煙頭上,比女兒還認真。小菲這種時候心裡就很甜。偶然地,她也會感到奇怪的酸澀:他對女兒這麼耐心,對我從來也沒這樣過!同時她一怔:怎麼連女兒也要嫉妒?她愛這個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後來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裡回憶這一段生活,她認為是他們一家最幸福的時光。她會一再追問自己:她是否因為歐陽萸的寬宏而對他心懷感激。沒有答案。小菲畢竟比較性情化,做事缺乏動機。她在後來回憶時斷定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是個嫻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嘮叨欲。歐陽雪也是個好監督,一看見她的嘮叨要起頭了,馬上給她個雪亮的眼色。

  兩年裡歐陽萸寫了一冊小說、一冊散文,都是他在下鄉時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貫的考究優雅,故事卻十分淒厲。要許多年後,人們才發現他把批判藏得那麼曲折。他寫作並不用功,有客人來他馬上把自己從書房裡釋放出來,有人請客,他也樂意出去放放風。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發表。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寫出來的。連小菲都奇怪:「沒看你寫呀!」他說:「怎麼會沒看見?我每天總要寫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小菲想,像歐陽萸這樣的作家是不靠一張好屁股的。「傑克·倫敦一天才寫五百個字,活到四十多歲,照樣有那麼多作品。」他告訴女兒。他的客人裡新面孔越來越多,又像當年業餘詩人那樣圍住他,聽他對他們業餘作品的指點。和當年不同的是他從來不讀任何人的作品了,拿過來便往書架下面一塞,等那個業餘文學家回家聆聽他反饋時,他把稿子還給他,嬉笑怒駡地評點一番,那番評點放到誰頭上都適用。有時他從書架下抽出稿子,還給人家時才發現還錯了人。不過沒人和他計較,歐陽老師是所有人的朋友,煙酒不分,吃喝不分,誰來了都有一頓酒飯招待。廚房裡存滿「午餐肉」、「鳳尾魚」、「響炸黃鱔」、「紅燒圓蹄」,只要食品商店有賣的罐頭,這間廚房就收藏。加上客人們有時提半個鹵豬臉,一斤油炸臭豆腐,十個五香蛋什麼的,冷餐會總是很豐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會做上兩樣素菜或涼拌菜去助興。他開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門和某個猜不透的同伴去某個猜不透的角落要讓她踏實。從母親那裡學了幾手廚藝,她也要借機獻寶:蛋捲粉絲、火腿蒸魚、生薑煨鴨、仔雞燉甲魚、紅燒鱔背,都是可以預先燒好,不必讓她臨時手忙腳亂的。母親一看小菲居然要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說有人開竅晚,小菲就是一個。

  團裡排新戲《南海長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練,她又是刺刀又是長槍,渾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個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樣給歐陽萸的一屋子客人湊趣,給他們添酒上菜,常常還打擂臺,把某個業餘文學家灌醉。

  母親有時來看看歐陽雪,每次都看見一群人吃喝談笑。她不高興了,說小菲這麼不會過,總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銀行查查帳戶,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歐陽萸一提,他便滿不在乎地說:「有稿費啊!」

  其實那兩本書的稿費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實在不忍中止家裡火熱的歡樂。只要能讓歐陽萸高高興興待在家裡,什麼事都不是事。她偷偷當了歐陽萸母親送她的金項鍊。沒過多久,又當了戒指,還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話劇團的會計師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資裡扣除十塊錢償還。那十塊錢是她留出來給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錢的炒青菜,卻仍然滿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歐陽家送給她的所有東西都一件一件偷運出去,當掉了。

  話劇團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個炒素菜一盆米湯一個白饅頭,都說小菲身材夠少女型了,為演甜女還要天天吃齋。女演員一向羡慕她從不離身的項鍊,發現它從她脖子上消失後都說小菲不知悟出什麼來了,如此地返璞歸真。會計把小菲債臺高築的話傳出來之後,人們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錢的午飯便竊竊私語起來:「她又在搞什麼鬼?家裡一共三口子,丈夫掙那麼多!」「就算養母親和外婆,也不至於賣首飾、借公款呀!」這些話傳給小菲時,她就笑笑。她這人糟就糟在這裡,動心眼子都是為些不著邊際的事去動,碰到現實的難題,她就是「走著瞧」的態度,反正沒有走不通的路。

  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劇場門口,發現歐陽雪站在燈下,灰塵濛濛的燈光裡一大蓬亂飛的蠓蟲,撞得燈泡沙沙響。「哎,你怎麼在這裡?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麼了?」

  「你們團裡的會計師來了,要見爸爸。我沒讓他見。」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麼事非得背地觸她壁角呢?逼債可以當面逼嘛。會計師警告過她兩次,說私人借公款不得超過一年,也不得超過一千塊,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資全部扣除。

  「那個胖子說,他必須讓爸爸儘快把你借的錢還了,不然他會受處分。」

  明明是想探聽借款的事歐陽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醜惡的懷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蘇菲又和誰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級館子,到高級飯店開房間,錢花海了。

  「你為什麼沒讓爸爸見他?」她摟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兒。

  歐陽雪不說話,輕巧滑稽地擺脫了她的摟抱。女兒也產生了醜惡的懷疑。

  「這兩個月發現家裡老是在丟東西。」歐陽雪另起了個頭說,「那個小手錶沒了,你的首飾盒子全空了。」

  小手錶是歐陽萸送給她的禮物,是他們結婚三周年的紀念。小雪從小就喜歡它,小菲許願,到她上大學時,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裡,開心吧?」小菲說。

  女兒瞪著她:別企圖轉移話題。

  「媽媽就希望爸爸開心。錢呀,首飾啊,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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