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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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戲的人事怎麼是書記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們談!」 小菲一看要壞事:都漢一去團裡不但幫不上忙,還會打聽出領導讓她演這個醜旦的用意。她趕緊說她怎樣喜歡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劇才華。為了證實她說的是真話,她告訴都漢她對這角色的動作設計:蠢婆娘一面釘棉被一面東拉西扯,說落後話,發牢騷,最後聞到兒媳婦做飯的香味,說:「包子熟啦?」剛想跳起來去抓熱包子,發現她把自己給縫到被裡被面中間去了。這時大幕急落,觀眾喝彩。 都漢果然相信了,問她是不是在下一場演出裡把這個設計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編排的動作倒真可以添進去。她小時不肯學針線,母親便講了這個蠢婆娘的笑話打趣她。 晚飯是必吃不可的。都漢說他老婆親自值廚,做兩個菜給小菲吃。一幢大宅子乾淨得讓人生畏,裡面倒養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楓樹。女主人是愛生活的。地上鋪著紅藍花的大地毯,不過在人常行走的一帶粘貼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進門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腸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許是絹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漢領著小菲從塑料小徑上走到書房,皮沙發上墊著長條花紋的毛巾,一看就知道剛剛洗過。 書架上擺著都漢和文工團員照的一張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著十八歲的自己,唯一的一個沒在軍帽下留劉海的女兵。那麼無邪的笑臉,誰看得出她正在兩個男人中間玩把戲?青春真好,腳踏兩隻船的危險節目也玩得起,何況其中一隻船是勇猛的都旅長。青春的過失就是過失,不會有身敗名裂的後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讓她活一回,她還是過失不斷,還要腳踩兩隻船。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鋪著的長條花紋毛巾難看歸難看,卻乾爽舒適。由於這些毛巾,書房看上去成了個高級澡堂子。大寫字臺上筆、硯齊全,牆上貼滿寫著大字的宣紙。都漢在書法上勤學苦練了多年,進步不小,但竅門始終沒掌握。歐陽萸那一筆字,是他所有不實惠的迷人之處的一部分。 茶和點心送來了。勤務兵們在塑料小徑上靈活地相遇、側身、錯過,把削好的蘋果、梨端進來,把吃剩的點心換出去。小菲不能相信這是剛剛脫離饑饉沒多久的一個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親強過那麼一次。假如當年她沒強過母親,她這會兒就在享用都漢實惠的愛情了。實惠沒什麼不對,但小菲就是實惠不起來。 這時聽見一雙腳輕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徑上,一聽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見到的那位護士長出現了,穿著發白的軍裝,你可以說世上不會有比她更潔淨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長條毛巾蹭落到地上。「來啦?」護士長笑著看著小菲。 都漢指著小菲說:「這個就是田蘇菲!看見了吧?我要不去廣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說著他腆起肚子大笑。 護士長也笑,但同時瞥都漢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樣子。她又把笑臉轉向小菲,叫她不要跟這老頭子一般見識,說就他那樣還想找名演員呢! 這是很和諧很幸福的兩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歐陽萸幸福和諧。他們也會爭吵,會說絕情話:「我當時怎麼瞎了眼,嫁給你了呢?!」但他們不猜忌。護士長年輕十多歲,得了寵不賣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風調雨順,生了四個孩子,還沒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謝小菲當年的薄情:謝謝老天爺,這樣的女人還是留給戲臺吧。 晚餐時四個孩子都回來了,像四個音階一樣從高到低,站成一排給小菲鞠躬,自我介紹,彙報學習成績,其中兩個孩子都是少先隊大隊幹部,戴二道紅杠,穿洗白的軍裝。都漢給了護士長實惠的愛情,護士長的回報同樣實惠,一年回報他一個孩子,二十八歲時,完成了兩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熱鬧的家庭,不過也很像一個軍隊基層單位。 從此都漢出差,或者收到禮品,都惦記著小菲,土特產總有她一份兒。他人是不來的,話也不捎,就讓小車司機把東西留在話劇團的傳達室。小菲把東西拿回家,歐陽萸就笑嘻嘻地說:「都漢又請客?」 她有時悄悄留意,發現歐陽萸越變越外向,見了老朋友不說話先罵人:「他媽的——老張(或老趙、老某)!」 高朋滿座的時候越來越多。他現在的說話風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滿口狂言不著邊際,因此也沒人計較他的偏頗、激烈,小菲覺得他趁著瘋瘋癲癲說出了不少心裡久久思考的問題。歐陽雪十四歲了,常常在父親喝得將醉時上來,一把奪過他的酒杯,把殘酒倒進自己嘴裡。她放下杯子掃一眼桌子周圍的客人,看誰還好意思繼續勸她父親進酒。 有時客人來得突然,小菲一時端不出菜來,歐陽萸便大聲說:「把都副司令的臘腸拿來吃!」 「不是上次就讓你們吃光了嗎?」 「啊呀,都漢這麼小氣,才送那麼幾根啊!」 她心裡暗喜:也許歐陽萸在嫉妒。沒有比他對她無所謂更比她寒心了。看來他也會嫉妒。睡覺前小菲問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誰?」他從正讀的書上抬起臉。 「都漢。」 「十幾年前有一點兒。現在想想真他媽的!」 「你現在怎麼這麼粗?」 「我嗎?」 「動不動就國罵。」 「噢。」他腦子已跑題了。 過了一會,她又說他肯定是嫉妒了。他「唔」了一聲。她說何必要掩飾呢?嫉妒是正常的。他煩了,說:「我他媽的嫉妒那個老頭子幹嗎?!」 「那你嫉妒小夥子嗎?」 「你怎麼回事?」 「要不要聽一件肯定讓你嫉妒的事?」小菲心裡一陣陰狠:看你對我無所謂!看你脫俗! 「我想讀會兒書你都不讓我清靜!夫妻十好幾年了,你他媽的還是糾纏不休,我告訴你,我不會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嗎?」他穿著白棉毛褲白棉毛衫跳起來,走到窗門,扯開窗簾。站了一會兒,他順手抓起床頭櫃上一杯剩茶從頭頂澆下去。 這不是嫉妒是什麼?他妒火中燒,需要涼茶來撲滅,他嘴還硬,死要面子活受罪,為了證實他沒有世俗情懷。 「嫉妒怎麼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見你,我就嫉妒你學院裡每一個女人!我不羞於承認!」 「我從來不會嫉妒……」 「連我和我們團裡的男演員戀愛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殺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樣冷豔歹毒。 「你不要把戲演到家裡來。」 「你以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裡都迷死一群女人?告訴你,比我小六七歲的男人為我喪魂落魄!」 她使勁看著他醉得紅噴噴的臉,有一點掛霜的頭髮上爬滿碧螺春的葉片。她不允許他臉上任何一點表情變化逃出她的觀察。他確實不驚奇。看來他不是頭一次知道她和陳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來從來沒有提到過它,也沒有為它改變對她的一貫態度。從他們的房事就可以斷定,那樁事沒有影響他對她肉體的需要和渴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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