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四十


  「回家。」女孩聲音冷靜得可怕。受了辱沒和傷害之後最自尊的大概就是這種冷靜。

  「媽媽和你一塊兒走。」小菲站起來。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門口。

  「等一等……」小菲說。

  女兒打開了大門,轉身看著媽媽:「你怎麼能聽他們這樣講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兒眼裡看到一個「寧為玉碎」的閃爍。

  「我不要和你一塊兒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兒賭咒發誓一樣說。小小的姑娘有著歐陽萸當初對著刑具的不屈,那種背十字架的莊嚴,那種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雙開門的大門一開,一合,歐陽雪走了。

  「慣成這樣?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說。

  老劉呵斥了她。或許是孩子的淚,也或許是孩子難得的自尊使老劉心動,沉默了良久,他歎道:「自尊心太強了!這個小姑娘!」

  小菲預感到把歐陽雪帶來是重大失誤。這預感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個屁!你就是把事情從頭到尾講給她聽,她也似懂非懂。」

  老劉還在感歎:「我們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過,小姑娘這一輩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讓自尊心受一點傷害,就得樣樣做完美。」

  下鄉的懲處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沒弄清,歐陽雪那場「犯上」是否在劉局長的慈悲心這頭加了砝碼。驗證的是歐陽雪後來果真得了「完美主義」病症。為了不必跟別人或跟自己說「對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到了那時候,小菲想到這個晚上,想到女兒挺身而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樣子,還同樣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兒的關係也與跟她自己母親一樣,沒有溝通卻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脈不是來自歐陽萸呢?她和女兒會不會做一對溫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脈是都漢的?也許會是一對家常母女,但她就不會那樣永遠好奇于女兒了。女兒的每一點成長、發育都在小菲心裡引起一片迷幻:怎麼會是這樣呢?十足的一個歐陽萸表情,女性化之後怎麼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長的手指,不強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態,尤其是讀書的模樣——怡然自得,讀進去的是滿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現它,就有幾分滑稽。她在研墨時一綹頭髮垂在額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許因為她在懷孕時心裡不停地描摩複寫歐陽萸的模樣,印跡全落下來——小雪是女字號的歐陽萸。

  都漢見了歐陽雪,也說了同樣的話:「這個小丫頭走在大街上,我也認得出她爸是誰。」

  跟都漢司令員恢復外交關係,是在小菲恢復上臺資格之後。他們新排了一個話劇:一個復員軍人在家鄉推行「三自一包」。戲劇衝突很激烈,因為復員軍人曾經的未婚妻成了一個大隊長的妻子,而大隊長是復員軍人的政敵。這場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轟動省城。

  這天上午,小菲發現傳達室有一個郵包領取單。不知為什麼,郵包被誤寄到外省去了,轉了又轉,才到達她手裡。去郵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郵程,不知郵包裡裝的什麼,也許早受潮發黴了。

  交上領取單,郵遞員對她說:「你拿不動,回家叫個男的來。」

  「我力氣大。」

  「那你也拿不動。」

  為什麼郵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癢。她在郵局叫了一個男顧客,請他搭把手,把郵包領了出來。不是郵包,而是個小型食品倉庫:一個大木箱裡裝著軍用罐頭,軍用黃豆壓縮餅乾,軍用脫水胡蘿蔔、捲心菜,軍用五合雜面。裡面一封信破解了謎底:「小飛,不知你近況如何,你母親好嗎?好好演戲。都漢頓首。」字字都寫得認真仔細,如同小學生描紅,信的下端附了電話和地址。原來都漢早已是省軍區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並沒有添歲數似的,見了小菲就笑哈哈地過來,和打完土圍子那天一樣,叫她「妹子」。他的手還像十幾年前一樣柔軟細嫩,讓人驚奇那些握討飯棍、握刀握槍握手榴彈的歲月怎樣從這雙手心溜過去,磨礪絲毫沒有留下痕跡。小菲的母親總是念念不忘這雙手。武人長一雙女子繡花的手,難得的富貴。由於矮,都漢尤其顯得昂首闊步。他把小菲領到操場上看戰士們操演練兵,又把她帶到司令部大樓,看參謀們的辦公室、作戰室,還領她去看菜田、果園、豬場、羊圈,手臂向遠方一劃,向近處一指,儼然一個王者,一個帶點喜劇色彩的王者。不知為什麼,和平歲月使都漢的威嚴動作顯出幾分卡通感來。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來和小菲聊天。他什麼都問,就是不問歐陽萸。他還沒有徹底饒她呢。為什麼有年把時間不見小菲上臺?她的演技不適合古裝戲,她是部隊野戰宣傳員的路子。

  「他們懂個屁!」都漢大聲說,「我還擔心你餓出病來了,上不動台呢!」原來他寄那麼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動戲。原來他一直是她的觀眾。最初的三四年時間,他心裡傷口還新鮮,看她的戲是往傷口上抹鹽,他堅決不讓自己進劇院。不看她的戲,也不看任何人的戲。他當然恨過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過癮的字眼罵過她。不知怎樣,突然就不恨了。人辦不到的,時間都辦得到:時間在你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用了功夫,做了手腳,把恨一點一點從你心裡搬走,讓你某天夜裡做了個美夢,夢是遺憾加指望,醒來便覺得那一場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個女子結下恨緣,這讓他好好笑話自己一場。然後他就又去看戲,為了一個小冤家不看戲了,那不大虧特虧?都漢在沙發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過我什麼戲?」

  「多了!那時候師裡營房遠,看你一場戲小車開四個多小時。我老婆、孩子一車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幾個小車司機都讓我培養成文明人了,愛看話劇!我看了這麼多年戲,告訴你,妹子,我沒看到哪個人演過你的。你演戲看著痛快,吃辣子打噴嚏,七竅都通暢!我是個土老俵,不過戲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們團裡排了那麼多大戲,這個大師那個大師,你不演就沒個看頭。坐在那裡看得我著急出汗,哭不讓我哭痛了,笑不讓我笑傻了,我就難受!」

  小菲大笑起來。都漢是個風趣人,她早沒發現。

  「最近你們這個戲我也看了,怎麼讓你演上醜旦了?我看見演員單上有你名字,專門請秘書訂了票,一看把我氣死了,豈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釋演這個配角特別有難度。一個好演員應該是跨度最大的演員。其實她知道團裡是用這個醜旦懲罰她,等於服役。這是個五十歲的落後蠢婆娘,只有一場戲,就是鋪張席在上面釘被子,說蠢話,讓觀眾噁心地笑一場。她不在乎讓她演這個蠢婆娘,只是不願意在太陽穴上貼膏藥,把臉塗得又老又髒。

  「我要好好找你們團長談談。」都漢說。

  「團長不管人事,書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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