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這是歐陽萸和他那個天使般的戀人來過的地方?他們也這樣癡癡地看著河水,心裡想著「但願人有來世」這樣的話?原來真是這樣,不能如願的都成人間頌歌,都化蝶的化蝶,飛天的飛天。後來歐陽萸帶著他那位業餘女詩人來過此地。來過許多次嗎?手牽手,肩擦肩,在某棵樹下,偷嘗一個吻?護城河的樹林裡全是戀人,影影綽綽,這裡一對坐著的,那裡一對站著的,還有幾對在踱步徘徊。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集體陷入戀情。想必戀愛能營養人們饑餓的肉體。原來分手是越分越壞事:這才一個月的分手就使小菲和陳益群再也分不開了。

  從護城河回來後,他們的接觸轉到地下。只要有心尋找,到處可以鑽空子進行閃電式的接吻擁抱,厚積薄發的男歡女愛讓小菲感到青春再顧。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停止了猜忌歐陽萸,她對他一向有著特別發達的想像力,為他編排那個看不見的情敵的身世、形象、出場時間、戲劇推進速度。她把他們房事的姿式都想好了。她會呆呆地發狂。如今這樣長一段時間不去做那類想像,她不懂自己了。

  小菲一生最不長進的就是城府。在自我掩飾方面,她極為低能。陳益群遠比她老練,在角落旮旯裡倆人親密後碰到人,他會自若坦蕩地遮掩過去。但小菲會半天不知身在何處,癡迷加陶醉,只有十六七歲的心智。

  這天早上,小菲剛起床,聽見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她跑到臨街的窗口,心想大概是歐陽萸拍的電報,告訴她幾時到家。果然,他乘的火車中午十二點到達。她大喜過望,把很久沒穿的深玫瑰紅薄呢子連衣裙找出來,又翻出氣味陳舊的深紅唇膏。可惜沒有鉛粉。她急匆匆回到家,因為母親總是藏一點舊時的鵝蛋粉,日本進口貨。母親好幾天沒見她了,一見她一身紅地進來,臉拉長了,意思是苗頭不好,這麼個打扮和神色都不是什麼好事情。她翻出母親的粉往臉上撲,一邊說:「歐陽萸今天到!」

  「作怪!也不是穿這個顏色的年紀了。你男人回家看你這副樣子,當是你外頭養了個小白臉呢!」母親在拔一隻雞身上的毛。那雞瘦得骨頭從皮肉裡戳出老長,頸子上的皮松垮垮,手抓上去,那皮轉過去轉過來。小菲用手指把撲上去的粉撣薄,又對著鏡子正面側面地看看。是有點興風作浪,但是上午九點話劇團開會,回家換衣服來不及了。什麼話讓母親一說就那麼醜惡。交年紀輕一些的男朋友一定就是「養小白臉」。也不年輕多少,才小她六七歲。

  「你當你在外面瘋什麼我不曉得?」母親說,「乖乖隆咚,眼睛都直了,魂都不附體了,三個月不看孩子的功課。就是你男人不疑心你養小白臉,我都看得出來。演那個什麼二少爺的,是不是他?」

  原來母親自己溜進劇場看了她一齣戲。

  「你想的人我曉得,你做夢夢見哪個人,我都曉得。餓飯都沒把你臉餓黃,泛桃花心呐。」

  小菲提起皮包,打算不置可否。誰碰上這樣犀利敏銳的母親不脫幾層皮?然後就不知道怕羞了。難怪她生性不靦腆,要歸功母親。

  「男人回來了,該收心要收收了。告訴你,小雪是我的命根子,你要把她好好一個家拆了,我不撕了你的皮!」

  小菲不敢出門,又不願意待下去。的確有不少年沒聽母親如此的數落了,她一個一個大主角地演,怎麼就在母親和歐陽萸這裡爭不出一口氣來。

  「你想在我跟前爭氣,就不要把男人看在眼裡擱在心裡。你拿他們當心肝肺,他們就拿你當豬大腸。你跟哪個去軋姘頭我不問,我只管到後來你吃不吃虧。你就沒有不吃虧的時候。不信你往前走,你媽就在你後頭看著,看什麼果子等你吃。」

  到團裡所有人一看小菲全喝彩,不少人扭過頭,壞壞地去看陳益群。一個人叫:「小菲今天是什麼日子?舞會不是早就停辦了嗎?」

  她想說歐陽萸今天回來,又怕他們更拿她取鬧。她索性大大方方一轉裙擺,說:「看我打扮一下就難受,憑什麼我就該做老太婆?」

  「小菲怎麼可能是老太婆,誰老小菲也不會老!」

  她聽出這人話裡有話,不過她順勢掃了幾下倫巴,說她十三點也好,二百五也好,她今天的好心情是不可能被破壞的。會議一結束她就往家奔,路上買了三斤酥炸帶魚,明白那實際上是酥炸面塊,裡麵包著一包魚腥氣。但她想歐陽萸在農村待了半年,冬荒接春荒,不知已餓成什麼樣,只要「油炸」二字就是盛宴。她買魚花了半個月的工資,剩的錢買了一斤高價砂糖。以後的日子呢?不過了。歐陽萸的歸來就是她的幸福末日。

  小菲在火車站等到最後一個人出站,卻沒見到歐陽萸。她趕快跳上公共汽車往家趕,直納悶怎麼就把他給錯過了。到家快兩點了,窗明几淨,冷冷清清,不是歐陽萸平素回到家就東一個包裹、西一件衣服那種溫暖的混亂。鋼琴蓋子也沒開。他一般總要彈一兩首曲子,等小菲把洗澡水燒熱。也許直接去了藝術學院?也許方大姐用小車接站,把他劫持到她家去了?方大姐可能聽說了什麼有關小菲的閒話,現在正在跟他說:「對這樣的女人你早該有數。」無論方大姐怎樣罵歐陽萸,他是她自家兄弟,是她青春時代的偶像和寄託。現在對不起,小菲自己不成器,歐陽萸給她臉不要,錯過了大好的十年機會,方大姐當然要把歐陽萸接管過去。

  小菲坐在客廳裡,心慌意亂地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她一眼看見茶櫃裡有半瓶酒,是歐陽萸下鄉前一幫門客來胡聊時喝剩的。因為沒有佐:酒的吃食,那天都醉得快。小菲拿出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兒口。這時假如歐陽萸上樓來,她實話瘋話都說得出口。滿心燥熱潮起,一陣摩托馬達聲如牛頭馬面一般逼近來。還是歐陽萸的電報,告訴她今天回不來,明天到。郵電局的人也因為半饑半飽而認錯地址,電報在城裡兜了二小時的圈子才到。

  她打開留聲機,暈暈沉沉在客廳跳探戈,像是被誰大大地饒了一回。一下子想到帶魚。半個月的工資買的是油炸麵團子,還是冷的、蔫的。她被這個想法弄得直笑,酒精從內到外地搖撼著她,笑得真透徹,好久沒這樣笑透過。

  三點鐘左右小菲出門去,直奔陳益群宿舍。因為歐陽萸即將回來,也因為歐陽萸即將不回來,她想找個人分享她的快樂。只有瞭解她秘密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快樂。這個人只能是陳益群。她進了他的房間。這是頭一回,她看見他嚴肅、律己的生活環境:一幅條紋布做的單人床單,潔淨平整,一個竹制小書架,每層都鋪上雪白的紙,上面兩層放碗筷、手電筒、全家福,下面兩層放必讀書。床邊有啞鈴,寫字臺上放著筆記本、墨水瓶、一張周詳的時間表。清教徒一樣缺乏樂趣和奢侈,跟歐陽萸整個成反比。不知是憐憫還是嫌棄,抑或還有點肅然起敬,小菲進門時的狂喜退卻下去。

  陳益群問她怎麼了。他的意思是:你是瘋了還是徹底想開了?要一不做二不休嗎?同宿舍另一個出去了,分分鐘都會回來。小菲告訴他,原先歐陽萸今天回家,改期了。他問改到何時。她不忍說改到明天。她說她就是來告訴他一聲。她出門去之後,門外一切照舊。並沒有人在門前轉悠,嗅著疑跡。

  下午他們又找到一次說悄悄話的機會。在舞臺下的樂池裡。樂池裡昏暗莫測,他說:「噢,難怪你今天上午穿得跟個新娘子似的。小別賽新婚嘛。」

  「吃什麼醋?」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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