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益群連你也要傷我,我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唾棄我的時候,你是不會的……」

  「你傷我傷得還不夠?你想過沒有,我從頭到尾算幹嗎的?沒菜下飯了,拿我當塊豆腐乳,頂多就是這樣!你那副院長一回來,我就冷到一邊兒去吧!」

  小菲一下抱住他。他這一說讓她恨那個傷他的女人,拿他當下飯小菜,拿他解寂寞,拿他出氣,報復她的丈夫。她得替他療傷。她想這個女人太不是玩意兒,你看把他傷得多深?他哽咽得渾身發抖。她用嘴唇去尋找他淚汪汪的眼睛。不過小菲自己也不支了,那個不是玩意兒的女人傷的可不止陳益群,她也傷了小菲。

  「誰在那裡頭?」燈光師的聲音。

  他倆抱著,一動不動。

  「裡面可是有電門,啊!」燈光師說。

  他倆輕輕地鬆開彼此,蹲下身去。

  燈光師拖了一根電纜,沿臺階走回去。小菲跟陳益群說:「你先走。」

  「你走。」

  陳益群走出去之後,小菲等眼淚幹了幹,站起來拂去頭髮上的蜘蛛網和衣服上的灰塵。但她剛走出樂池就發現中計了。燈光師站在臺階口,自然看見陳益群走前她殿后,險些觸電殉情的一對就是他倆了。

  以後小菲回憶時會想,要是歐陽萸那天中午按時到達就會有不同的結局。要是他沒有在縣城突然病重,必須輸一天葡萄糖,拖延了回省城的時間,燈光師就沒有「捉姦」的機會,把他在樂池裡聽到和想像的彙報上去。彙報別人、操心他人的品德行為,在那個年月是正直,是友愛。

  第二天深夜歐陽萸才回到家,並且是讓當地縣委書記的吉普車送回來的。一進門小菲幾乎失聲大叫,這哪裡是她認識的歐陽萸?一張烏青的臉上兩個塌陷的眼眶,頭髮給剃成了當地農民的髮式,看上去應該叫他「柱他爸」或「鐵蛋兒哥」。想必頭髮長了,沒理髮的地方,隨便叫了個擔挑子串街走巷的剃頭匠。他一向對自己的尊容馬虎,但如此觸目驚心地糟改自己,小菲還是頭一次看見。

  送他來的人一口淮北侉話,大呼小喝地把他往客廳沙發上攙扶,幾乎就是抬著他過去的。小菲聽他們說老歐同志是肝昏迷,輸了一天液才送回來的。等天一亮趕緊送醫院,趕緊弄點營養給他吃吃,鄉下走幾個村才收到五六個雞蛋。

  送行的人趕著去找店住,把七分鬼三分人的老歐同志匆匆做了交接。歐陽萸剛剛躺到沙發上,又想起什麼,說他用槍獵到兩隻野兔,在他的帆布包裡,給小菲和女兒補一補。

  小菲蹲在他身邊,胳膊肘架在沙發沿上,想把那個俊逸的歐陽萸從這軀骸形容中一點一點辨認出來。驚嚇、疼愛之後,深重的罪孽感來了。萬萬沒想到他延誤一天歸期是因為急病。他電報裡什麼也沒透露。他不想給她提前的恐懼。

  看看他狩獵的收穫就知道他想著這個家。野兔已微微發臭,她把它們放在陽臺上。

  一個月之後,歐陽萸出院了,人散散垮垮,一動就打晃,所有襯衫穿上身就像掛起的風帆。他的頭髮長了不少,但還像一個海碗扣在頭頂,看去滑稽而陌生。住院時方大姐常常來探望,帶一些稀有食品,如蛋粉、煉乳之類,是高幹的特別供應。小伍的白頭翁老劉在歐陽萸被革職後升任文化局長,有不少特權食品配給。小伍也送一些來。藝術學院卻是清水衙門,院長們在一干學生中要身先士卒地挨餓。大家來探望,歐陽萸和誰也不多話,他連眼睛都眨得有氣無力,笑容似乎也推不動臉上的肌肉,突然推動了便是滿面皺紋。

  出院時醫生交代一定要保持充分營養,又不能太油葷,最好是魚蝦水族,蛋白高,又沒有脂肪。小菲和母親挖空心思去市場買水產品,這天買到一斤幹蝦仁,回到家報喜,歐陽萸卻說他剛接到上海家裡的信,母親因長期缺乏營養而厭食,人已經很危險。他一看那一斤幹蝦仁便叫小菲馬上寄回家。

  兩個多月過去,小菲下班回來總發現歐陽萸坐在面窗的寫字臺前,手裡捏著小楷毛筆。為了照顧他,母親和老外祖母以及歐陽雪全搬過來了。母親這時會對著他的背影朝小菲努努嘴,悄聲說:「坐了一下午了!」時常在晚飯桌擺好,他才悶悶地一扔筆,走過來。又覺得扔筆的聲響和動作都有甩脾氣的嫌疑,便大聲唱幾句歌。毫無愉悅的歌聲一點樂感也沒有,讓小菲聽去覺得很可怕。一場病把人從裡到外都改變了。

  這天晚上有客人來看他。還是學院的幾位美術、音樂、文學系教員。他們不大識相,恰趕在晚飯之前登門。母親為一餐有營養又不油葷的晚餐熬盡心血,又要顧及病人,又要顧及孩子。她一看這幾個人進門,馬上決定推遲晚飯時間。歐陽萸把他們請進客廳,拿出白糖罐子,泡了六杯白糖水。茶葉剮油,會剮穿腸子,大家心情很好地打趣。他們看見他桌上鋪了稿子,問他寫什麼,他搪塞了過去。

  老外婆餓急了,見母親不開飯,便趿著小腳在走廊裡走過去走過來,似乎提醒客人們,主人家要開飯啦!

  母親隨她去提醒。要在平時她會給老太太一個青面獠牙的威脅表情。她知道正在恢復元氣的女婿餓不得,她更捨不得請不速之客入席。這幫人明明就是來混飯的!混上了一杯那麼濃的白糖水還賴著不走!她心急如焚,一會兒叫小菲進去轉一圈,看看他們有沒有告辭的意思。小菲進去,坐立不安地和他們對兩句話,發現他們遲鈍得很,就是不領會她臉上的氣象。

  老外婆再次拖著腳步從客廳門口走過,木拐杖「咚、咚、咚」地杵在水泥地面上。她看見小菲母親抱著胳膊站在廚房門口,壓低嗓音說:「這些人要在家裡吃飯嗎?」可老外婆的低嗓音是她自認為的,門外樓梯上的人或許都聽得見。母親趕緊打手勢,叫她閉嘴。

  「啊?」

  「啊什麼!喝幾口水就不餓了!」小菲媽對準她的耳朵眼說。

  「我是說,他們在這裡吃飯,家裡沒準備菜吧?」老外婆說。人老了就不爭氣,會像動物和孩子一樣護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點飯食再給人打土豪打去。

  母親做了個叫她回屋的手勢。歐陽雪這時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大聲喊:「餓死了,餓死了!」

  「餓死了你還在這裡嘛!」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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