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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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文化局大門口,路燈下小菲看見陳益群一頭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遞上去:「拉了半小時蜂窩煤。」她格格格地笑起來。 陳益群卻沒用手帕擦汗。他說:「反正回去要衝澡。走啦!」他把手帕還給小菲。 這孩子怎麼學得這樣恰到好處?前一陣還是黏黏糊糊,欲說還休的樣子。小菲馬上覺得自己不自重,幹嗎給他手帕,萬一他把它當成個意味曖昧的姿態呢?她小菲是歐陽萸的女人,歐陽萸的女人能讓一個男孩子看輕嗎? 第二天她一到團裡就決定拿出不理睬的態度。自尊必須撈回來。讓他誤會,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陳益群沒出現,小菲到食堂吃午飯時,發現他也不在打飯的隊伍裡。她想她必須找到他,必須和他說清楚,她對他什麼想法也沒有,假如認為她有,她就說:好吧,從此再別給我領夜餐,打午飯,鞍前馬後伺候我。他就該認帳是誰在攻誰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見陳益群就說:「你跟我來!」一條沿牆搭的長化妝案坐的十幾個人全在鏡子裡瞪著小菲和陳益群。 陳益群跟著小菲來到劇院外的院子裡。她突然覺得這很荒誕。一整天不見的人很多,好幾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為什麼要問他:「你幹嗎躲著我?」不能問。那麼說:「一天沒見你,上哪兒去了?」更露骨了,更讓他抓辮子。 見小菲沒話說,陳益群說:「小菲姐,我昨天夜裡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麼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下面不用說了。他上次說小菲姐該是世界上頂滿足的女人,樣樣都有,其實話該這麼聽:「你樣樣占全了,本該是世界上最滿足的女人。」 他們都不再說話,也不動。小菲轉身走開時,她身後拖的那條四鳳的辮子又僵又沉。陳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細想下面要怎麼辦。她連喜歡不喜歡陳益群都不問問自己。糊裡糊塗地,她快活起來,陳益群總讓她從思念歐陽萸的念頭邊緣兜開去。她漸漸壯實了,一個月前的裙腰嫌太緊。排練休息時,小菲和陳益群就在院子裡打羽毛球,又跳又笑。這年頭人人都減少身體移動的幅度,一張張菜色的臉不上舞臺連表情都儉省了,演一齣戲下來都感覺元氣大傷,怎麼會自找著消耗體力?所以小菲和陳益群在院子裡雀躍的身影顯得刺目,大家都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吃飽了撐的!」 起初沒人在意小菲和陳益群接近。但小菲是不知掩飾的人,有時把女兒帶到劇院看戲,她便到處叫:「益群,你陪我女兒玩一會兒,我要換服裝!」再過一陣,小菲和陳益群一塊兒進進出出,有時還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團裡人開始竊竊私語:「比真姐弟還親!」「當然比真姐弟親!」 鮑團長是小菲的老上級,對她沒什麼說不出口的話:「田蘇菲你搞什麼名堂?四鳳和周沖演到台下來了?這種事毀掉多少女演員?」 小菲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她就只配寂寞,連個陪她調劑調劑感情的異性都不配有。小菲和陳益群長談了一次。最後一次談話。以後就相互遠離八丈。除了上臺演戲,誰也別拿眼睛盯誰,人家會把它叫成「眉目傳情」。有時演出完了,那麼晚,路上不安全怎麼辦?別的女演員有男朋友和丈夫接,或者住在劇團的集體宿舍。不安全就不安全吧,一個女人孤零零地給宰了,是節烈,如果她因為有異性保護者而安全,這份安全是肮髒的。 長談之後的疏遠使他們立刻找到了悲劇戀人的位置。小菲傷感的同時感激這種傷感,它讓歐陽萸的離開不再牽痛她。這次失戀的味道比永遠不得要領地愛歐陽萸要好。奇怪的是陳益群和小菲不期而遇、狹路相逢的時機越來越多:她上樓梯,正碰上他下樓梯;他去開水房灌暖壺,她正好在洗頭髮;她在新戲《霓虹燈下的哨兵裡》演林媛媛,他的角色恰是童阿男。 頭一次對臺詞,那件可怕的事故又發生了。小菲睜著兩隻幾乎失去視覺的眼睛,一個詞也吐不出來。照本子念也直是讀串行,或者把詞念成了老和尚的經文,無油無鹽,百般無味。這種現象在幾十年後心理醫學發達時有了解釋,叫「障礙性暫時失憶」。曾經是都師長使小菲的舞臺生涯幾乎斷裂。從那次舞臺上遺忘臺詞之後,她一演到同一段落就恐懼,必須在側幕邊上安排一個提詞人,她才有膽子上臺。好在《列寧與孩子們》後來並沒有作為保留劇目。現在小菲滿腦子真空。她進入一種神形分離的境界,她站在自己的形骸之外,看著所有人為她那具突然入定的形骸著急、焦躁。她也為自己著急,卻無能為力。 臨時調來馬丹。馬丹在第二劇組演易蔔生的《彼爾金特》,上來就讓大家看到,經過世界大師劇作檢驗的演員是什麼臺詞水平,什麼舞臺造詣。 小菲又做頂替了。在《霓虹燈下的哨兵》裡頂替童阿男的母親,因為那個女演員長期營養不良,得了肝炎,時而發低燒,不能排練。她也頂替林家保姆,那個角色本來也是誰有空誰演,從來不正面對觀眾,大家說只用化半邊臉的妝就成,不必浪費油彩和時間。 過了幾天,陳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床。換上去童阿男的B角。食品的緊缺使演員們不斷發生肝炎和肺結核,陳益群的無名病症絲毫引不起人們的驚奇。小菲冒險給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說了一句話:「快去請求領導,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來。」 團長答應讓小菲試一次彩排。小菲的臺詞嫺熟流暢,讓她繼續做頂替毫無道理。第二劇組缺了馬丹也減了不少光彩,於是話劇團下工廠區巡迴演出的陣容又調整回來。出發之前,小菲心情康復了,在卡車裡看見被留在車下的陳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個謀劃。他是沒有任何病症的,他裝一場病好讓小菲奪回主角來。原來他清楚小菲的忘詞事故和他相關。雖然陳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領到一個主要角色在這饑饉年代仍比領到十聽豬肉罐頭或二十斤特級黃豆或一個月的高幹加餐券更鼓舞人心。那還是個認真的年代,人們還以「進步」、「圖強」這樣的詞勉勵自己,喝西北風也要樹立出幾個高大的角色來。因此陳益群的割捨和犧牲是巨大的。 小菲的感動你可以想像。她又是個易感的人,「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一個月的巡迴演出結束,她暗地約了陳益群。兩人出了大門才漸漸走到一塊兒,然後她跳上他的自行車後座,他急蹬而去。不久他們便來到護城河邊上。樹剛剛發芽。 她說她知道他的犧牲是為了她。開始他不承認,後來不做聲了。 「你這是何苦?我是有丈夫的人。」 「我活該,不關你的事。」 「益群……」 兩人面對春汛中的河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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