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樓梯上沒燈,為了節約電,誰上樓誰開燈。歐陽萸把燈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滿臉眼淚。他的兩條大長腿兩三步跨下樓,把箱子奪過來。

  「我和你離婚。」小菲輕聲地狠狠地說。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進屋,回去拽她上樓。拽不動,他兩手一抄,把她抱起來。結婚當夜大家鬧他們,一定要歐陽萸把小菲抱進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聲。「我受夠了,你讓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對不起,好嗎?」

  「我要離婚!」

  「……那女兒可憐死了。」

  「你還知道女兒?你別想再見到女兒!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對我察言觀色,平常不乖乖吃飯,今晚上吃飯一氣也不吭。臨走她兩手抱抱我的頭,說:『媽媽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員做慣了,再悲痛都不妨礙傾訴,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響。

  歐陽萸張皇失措地看著她。

  「我為什麼不離婚,在人家中間當絆腳石?我這麼賤?人家不愛我我死賴著?」她已經完全哭成了一攤。

  歐陽萸上來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邊。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過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知道你這麼純真一個人,哪裡也找不到。」

  「那你也愛她,也愛其他女人,對不對?看你和她們在一塊兒的樣子,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我以為你瞧不起嘩眾取寵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場,你就是最嘩眾取寵的人!」

  小菲一邊嘴巴痛快淋漓,一邊心裡直打警鐘:又來了又來了,又像母親那樣,看破的東西都說破,說破了大家兩敗俱傷。過去她想只要他承認愛她就行,她就如願以償,眼下他承認了,並且那樣誠懇地令她信服地承認了,她卻又得寸進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愛她不愛她?哈!我來給你回答吧,你愛她,不過也嫌她美中不足。你們親熱的時候,你還不能完全投入,因為過去那個戀人實在太美妙了。你想在這個女人身上找一點,那個女人身上找一點,七拼八湊,優點湊一塊,能湊出那個戀人來。」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這樣揭露太具殺傷力。總把他揭得體無完膚過後會留傷痕的。父親和母親自相殘殺了一輩子,就是因為他們不懂男女雙方有時必須得饒人時且饒人。小菲有時也巴望歐陽萸滑頭一下,別把事情的猙獰真相全亮給她。而她發現母親正在佔據她的身體和內心,她不能自已,一個揭露跟著一個揭露,竟然就說到歐陽萸的工作上。說他不過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對別人的創作指手畫腳算什麼本事?你自己來呀!團裡排的新戲他在報紙上批評,那麼在行你怎麼不動手,編出一出劇來讓這個小省份也知道什麼叫話劇。不就是一個學者家庭出身嗎?也沒看你做出多大學問來。你父親消極逍遙,也硬碰硬翻譯了幾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罵自己,太沒教養了,看他的眼睛,那麼吃驚,從來沒想到自己娶了個如此討厭囂張的女人!

  然後她說:「你和她斷不斷?」

  他抽著煙斗,吐一口長長的濃煙。他說:「讓我想一想。」

  小菲馬上去拎箱子。歐陽萸馬上去奪箱子。

  「我現在答應你也是假話!你要聽假話我就答應你!」

  小菲承認這話是有道理的,便打開背包,在客廳沙發上睡了一夜。

  夜裡她聽見歐陽萸打開浴室的藥櫃。又是取安眠藥。一早又聽他開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沒熱水的,小菲趕緊起來。他不是洗澡,而是把頭伸在冷水裡沖。水濺得一地一牆。安眠藥吃下去也失眠一夜,現在他想沖醒自己。

  小菲克制住滿心疼愛。她上午請了假,跑到方大姐辦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找她跟醫院掛號一樣難。小菲硬闖了進去。方大姐一看,不問她怎樣了,先問:「阿萸病了?」

  小菲只說一聲「大姐」,眼淚就流下來。方大姐趕緊打發走來訪者,問她:「阿萸怎麼了?」

  「他在外面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氣提到胸口,明顯被這句話泄了下去。她表情說:「我以為出什麼性命攸關的事了呢。」

  小菲被她讓了座,請了茶,她坐在自己的皮轉椅上,聽小菲把事情訴說一遍,然後說:「我罵他,你別哭了。」

  小菲又說,歐陽萸還要「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和那騷女人分手。方大姐問小菲打算怎麼辦。

  「我要離婚!」

  方大姐馬上不屑地搖搖手:「這種意氣用事的話不要說,噢?我罵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裡都有一幫女人跟他纏綿。」

  她悠遠地一笑。這麼個臉讓一層夢罩住了一刹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這樣的也跟他纏綿,夠他招架的。不過方大姐愛歐陽萸果真愛得超然高尚。她站在小菲立場上給了他一場痛駡。方大姐罵歐陽萸時聲勢劇烈,言辭卻缺乏實際攻擊力:「你以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為你發瘋!哦喲,四面八方招架她們也來不及……你不會冷淡一點?反正這一生你註定要傷女人心的,早傷比晚傷好……」小菲聽下來,這是自家人的袒護,把錯全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了。

  這樣的罵對歐陽萸一生是怎樣的防護,小菲要到以後才能明白。她在口沫橫飛、帽子亂扣的漫駡中,把一些關鍵的實質給偷換了。「反右」轟轟烈烈地起來,歐陽萸批評過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們認為全省頭一號該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歐陽萸。他在文化局黨委會上還若無其事,淡淡地說他的批評文章是純粹的理論研討,是美學修養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夠在這個省建立美學論壇。但人們認定他不是批評,是惡毒攻擊。攻擊的對象是正在樹立無產階級美學標準的新文學家。方大姐親自參加了黨委會,在歐陽萸還要辯爭時開口大罵:「你還說什麼?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瞭解你?你的小布爾喬亞意識從上海延續到現在,怎麼出生入死也沒用!經歷了白色恐怖、嚴刑拷打、大戰役就以為自己百戰不勝,是無產階級老戰士了?做夢!小布爾喬亞不改造好,就會和無產階級離經叛道!同志,不要以老資格共產黨人自居,批評這個,指摘那個,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以為自己多讀幾本書就是權威!這樣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眾批評的!」

  如此幾番,方大姐聲色俱厲,卻暗中把矛頭撥轉過來。方大姐知道黨內運動和群眾運動都可以一夜間毀掉一個人。她的省長丈夫在紅軍肅清「AB團」時險些給斃了。她站出來大罵小護短也是有風險的,但她為了歐陽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斃掉,冒險也甘心。她知道歐陽萸和他父親的性格一樣,越逼越硬,他十四歲在監獄的刑具面前臨危不懼,不是信仰所致,而是個性使然,真較上勁兒來,也會出現一種自我膨脹,戴棘冠背十字架,讓群氓恥笑迫害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鮮血作永恆的啟迪。方大姐瞭解歐陽萸的本質,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虧。當眾罵完,又私下裡罵。罵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報章上發表認錯文章。「可以遮遮掩掩地認個錯嘛,對那些批評你的同志們也有個交代。你不是一向講究含蓄嗎?就含蓄地低一下你高傲的頭顱吧!我告訴你,這點起碼的態度你都不表示,後果你自己去負責吧!」

  「這是一個人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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