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三十


  「人活著才有人格!而且你確實有錯誤,你根本沒有好好地讀《講話》!這是個新的文藝批評準則,你不讀透它你整天胡扯什麼美學探討?!」

  「如果因為純理論的研討而認錯,以後這個國家的理論就一塊空白。」

  「那麼所有人都錯了,你完全正確?自以為是到什麼程度了!」

  「我從來沒認為他們錯了。我一直鼓勵有人能像我一樣,心平氣和地展開討論。他們有權力有自由駁倒我。」

  「你占著報章的陣地。」

  「假如他們的辯論精彩,可以把陣地奪回去。」

  「看看,又是狂妄吧?人家不如你精彩……」

  「精彩不精彩沒法知道,沒一個人站出來!這個省可怕就可怕在這裡,只會暗中懷恨,然後伺機總攻。一下子出來一個反攻的大部隊,一呼百應地全上來了,把好幾年前的賬全算出來,原來他們一天也沒閑,暗中記我的賬!這算什麼東西?能碰上一個和你打平手的辯才,激得起你辯論的熱情,是快事!古希臘、春秋時期、文藝復興,就是因為有否定之否定的局面才建立了那樣的輝煌文明。我寧願面對天才的敵手,不希望擁有平庸的應聲蟲朋友。因為這些應聲蟲不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一到關鍵時刻,他們就變成平庸的敵人。」

  「太狂妄了!歐陽萸,我告訴你,這樣下去誰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皮沙發上彈起落下。

  歐陽萸最終沒有戴上帽子,不過調任到新成立的藝術學院當副院長去了。表面上是平調,但誰都明白是革職,副院長好幾位,歐陽萸也只是個擺設,給他個領工資領糧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竊喜。省委劃右派的批判文章在報上連登,歐陽萸的名聲從白的到黑的,漸漸銷聲匿跡,那個大辮子業餘詩人一看軋不出好苗頭就也銷聲匿跡了。對歐陽萸的留黨察看處分也是眾人皆知,身邊一群找表揚找罵找書讀的追隨者也不見了。樹倒猢猻散,猢猻女也散,小菲心裡拍手叫好。歐陽萸失意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發上讀書。有時他沙發邊上摞著十幾本書。

  不到一年,小菲發現歐陽萸又給一大群人圍住了。他們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藝術學院的教師、學生。尤其是文學系、戲劇系的學生。來了都提著酒和涼菜,把小菲叫成歐師母。小菲發現歐陽萸什麼時候已練得極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兩白酒。不僅酒量見長,連他的笑聲也是那種豪飲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談吐也常常是四座皆驚,滿堂彩。無論別人談什麼他都引經據典,古今中外,縱橫打諢。小菲不演出時也陪他們喝幾杯,聽一個客人說:「歐老師就這樣挺好,做做名士。」

  學院裡事務不多,除了主編一個學刊之外,歐陽萸有大把時間剩餘下來,他便開始去鄉下周遊。有時和兩個美術系的教師一塊兒去,走訪的走訪,寫生的寫生。不久歐陽萸開始發表寫農村或工廠生活的散文和小說,不屬￿一炮而紅的作家,但大家都對作品的別致、語言的功力很服氣。

  小菲這時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麼不順心就去叫方大姐「罵罵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後狂言,不按時去學院上班。方大姐總是那樣護短地罵歐陽萸幾句。小菲現在對方大姐已沒了顧忌,她那長長的馬牙也不扎眼了,偶爾她已生細皺紋的臉對歐陽萸來個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噁心。再老資格的革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還剩什麼呀?不就是偶然向歐陽萸做個嬌嗔小樣兒,復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兒態嗎?小菲心寬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們,連廚子燒一隻鹽水鴨也請他們嘗半隻,連家裡的梔子花開花也剪下來,一束一束地派小車司機送過來。她知道她那個小布爾喬亞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環境必須優美。小菲有了拿不定主意的事,便請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歐陽父母的關係。她很快要去上海參加會演,聽說老婆婆身體差,想去看看,又怕歐陽萸父母不接受她。

  「帶上女兒一塊兒,她們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兒請一個星期假。」

  「讓阿萸也請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塊兒上門,比你一個媳婦自己上門要好看多了。」

  「歐陽萸不肯去的。他和他母親通信,但他父親從來不寫一個字給他。當時他把家裡人的心都傷透了。」

  「你哪裡知道?不止傷心,他連累了他哥哥,讓他哥哥幫他送一個文件,不告訴他真情,結果他哥哥差點給警察抓起來。他還在許多親戚家借錢。地下党缺錢。後來也讓他父親知道了。小時候他真是個文雅少年,幹起這些事來,誰也想不到他會那麼果斷。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一接觸到馬列主義就愛上了這個理想,然後就不擇手段。對馬列主義他是個有用的人,對他那個家,絕對是浪子、禍害!」

  小菲見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濕潤了。那些年輕的日子,那些柔情之夢還沒在她心裡消散的日子,那些她心存癡想,一廂情願,不安分的日子在那雙濕潤的眼睛裡飄忽而過。女人總把偉大的公共事業和自己最私密的柔情融為一體,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為了偉大事業還是為了私情去患難犧牲,已搞不清了。於是和歐陽萸這樣的熱血少年患難與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詩情的高潮,這是以後佔有歐陽萸的心靈或肉體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過的那段日子,誰也奪不走,什麼也不能類比。

  小菲去上海之前,歐陽萸正好去江南農村。那一帶水災嚴重,藝術學院派歐陽萸帶一部分學生和教師跟著解放軍一塊救災。小菲隨團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聽到摩托車聲音,接著是叫她接電報。歐陽萸電報上說一個熟人明天一早到達省城,送去一條大魚,讓小菲帶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個呆子行為,一條色的價錢和這封囉裡囉唆的電報大概差不多。但小菲把那條用鹽醃過的十斤重的長江鰣魚拿出來,放到公公婆婆面前時,她發現兩個老人都是一陣百感交集的無語。過一會兒老太太叫傭人把魚分給某某親戚,又分給某某長輩。她聽到老太太對傭人說:「還是弟弟有心,喏,記得他爹最愛吃的東西。」

  歐陽萸在家被稱為「弟弟」,小菲還發現這個家和「弟弟」沒什麼過不去,兄姐們都很歡迎小菲,「弟弟」長「弟弟」短地問得小菲氣也喘不上來。這是個沉暗、樸素的家,掛了許多字畫,擺了許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貴,因為它們的色彩、樣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從一樓到二樓,窄窄地上去,每一層有一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浴室,三樓頂上還有一間小屋,開門出去是個平臺。歐陽萸的哥哥姐姐都結了婚,分別住在一樓和二樓,倆人都在大學裡教書,娶的嫁的也都是教書的。這是那種不太看重錢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書讀進去,再吐出來,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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