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丁艾之哈哈一樂,站了起來。方大姐回頭對她說:「小菲也不自我介紹一下!」

  小菲正想介紹,大姐已經代理了。她走到他們面前,指著小菲說:「喏,我們省裡的話劇演員田蘇菲。」

  丁艾之對小菲的身份頭銜興趣不大,一隻手把小菲一側的腰已經焐燙了。不久他便帶領小菲進入了抒情的旋渦,一圈又一圈,兩人搭檔得天衣無縫。詩人對小菲耳朵眼說:「你很好帶,敏感得很。」

  小菲團到詩人嘴裡的淡淡酒氣。她不在乎他拿她臨時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歐陽萸能看見詩人暈眩的微笑籠罩著她。舞到歐陽萸身邊時,她說:「哎呀,你別抽那麼多煙行不行?」

  歐陽萸和方大姐正聊得入神,給她一叫不知聲音從哪個方向來的,抬起頭來找。小菲對他響亮地笑一聲:「傻瓜!」

  詩人有些掃興,酒意也揮發掉不少。正好舞曲結束,他和小菲松松地握了握手,從熟識回到陌生。

  接下來越發了不得,省長也來邀請小菲。這一晚她風頭可是出足了。歐陽萸該明白,在多少人夢想裡,他妻子是他們的寶貝兒。女人做到這分兒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篩細籮,能籮出幾個小菲來?排頭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個人小菲耿耿於懷,就是那個神秘的孫百合。她突發奇想,萬一歐陽萸的戀人正是孫百合呢?果然是這樣,小菲便捲舖蓋讓位。幸運在於並不是孫百合,怎麼可能是她呢?小菲惡毒地想,孫百合什麼都占全了,偏偏占不上個好命。連被話劇團錄取的好命都沒有。這樣的女子是不能給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別人還活不活?

  她跳著跳著,無意間發現歐陽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根獨辮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們死緊,一腳踩到舞伴皮鞋上。歐陽萸怎麼那樣含情脈脈?女子轉身了,眼熟,再細看,似乎是那位醫院宣傳委員,下頜也要搭到歐陽萸肩上了。這還成話?成擁抱了!小菲想著,反被動為主動,帶著搭檔就往舞池那一頭進軍。這是個小快板舞曲,特別適合衝鋒或撤退。於是小菲推著她的舞伴,她一路衝鋒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歐陽萸身後,小菲見那女舞伴眼皮低垂,陶醉得家也認不得了。果然是女宣傳委員。原來她不是暴牙。那麼她在室內戴口罩什麼意思?兔唇,剛剛手術縫合?但毫無疤痕怎麼可能?小菲猜測、推翻,再猜測。最後的答案她比較滿意:因為她鼻子或嘴邊長了粉刺。粉刺化膿,在姑娘臉上是十分不雅的。現在粉刺退了,真還挺標緻。

  小菲什麼也沒有表示。她深知歐陽萸討厭沒有教養的人,尤其女人。光跳個舞你能挑剔他們什麼,你自己跳瘋了,一晚上從這男人懷裡到那男人懷裡。突然之間,她後悔不該如此瘋狂,難免會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認為她是世界上頭一個愛護歐陽萸的人,會對他說:「可以管一管啦!成來者不拒了!活潑有尺度,過了度就是輕骨頭!現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沒聽說多少舞會讓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嗎?」方大姐語氣用詞小菲全想像得出來。真不該忘乎所以,這下理虧了。

  他們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與歐陽萸去母親家吃晚飯,逗女兒玩。歐陽萸對女兒的溺愛是小菲的一顆寬心丸。女兒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歐陽歐陽」!他一見岳母逼女兒吃東西就屏住呼吸地看,最後總是他替女兒說情:「不要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歡什麼就給她吃什麼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歐陽萸的辦公室。她預謀這個突襲已有一陣了,但她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實施它。直到她站在他辦公室門前,才明白自己愛他愛得這樣喪心病狂。門開著,歐陽萸在接電話。小菲坐下來翻畫報。翻完畫報她看到了蛛絲馬跡。他抽屜裡有幾塊巧克力。她知道他從來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壺的小桌上擱著一聽克力架。他也不喜歡這類膩人的飲料,顯然也為了款待女客人。字紙簍裡,幾張彩色錫箔紙,巧克力的包裝。女客坐在這兒,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談詩論畫,成了溫馨的小咖啡座了。

  歐陽萸放下電話,問她來有事嗎?她說沒事就不能來?他說他一會兒要開會。她說噢,我一來你就要開會?她從他眼裡又看到那種忍氣吞聲,就是她父親對她母親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對自己說:你又討厭了。

  她身不由己,拉開他的抽屜,拿起一塊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長地放下。

  「怎麼不吃啊?」他問。

  「又不是請我吃的。」

  他笑起來,動手把糖紙剝了:「喏,請你吃。」她眼淚慢慢湧上來,站起身,提上皮包,快步走了出去。晚上演出結束,已經十點了。大家人歡馬叫地搶夜餐的素蒸餃。小菲哪有心吃素蒸餃,急匆匆上了路。白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歐陽副局長辦公室把話說透,她今晚再不說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響,從來不坐歐副局長的車,但是晚上電車很少,她沒耐心等,顛顛跑跑地徒步回家。這座城市縱穿橫穿就那麼幾條馬路。走過一個西瓜攤子,瓜販子都躺到外面來了,她只好繞到馬路上。半高跟涼鞋一下踩在一塊西瓜皮上,她人摔得橫起來,屁股從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來的那聲慘叫把瓜販子們全驚醒了,都上來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兩胳膊肘的血,問她要不要去醫院。

  她強忍住眼淚繼續往前走,拐了彎才把手撫在摔傷的屁股上。眼淚成了雨點,滴滴答答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過去。

  回到家發現燈黑著。

  樓上的門鎖了,汽車卻停在車房。小菲一步一挪地進了臥室,拿出一條家常的舊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餿西瓜汁的連衣裙換下來。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動也動不了。她再疼也不會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齣好戲。

  十二點鐘,他回來了。「哎,你怎麼還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麼交代。

  「我去橋牌俱樂部了。」

  她想,這很容易,只要一打電話給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麼電影?」小菲問。

  「誰?」

  「那根大辮子。長著粉刺,何必那麼虛榮?捂個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穫吧?」小菲的傷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讓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負,她慘透了。

  歐陽萸又不說話了。他和那些男女業餘詩人那麼能說會道,卻不屑于理會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測一樁一樁擺出來。她說不定有做律師的才華。分析推測入情入理、絲絲入扣,不容推翻。她對他的瞭解加直覺可以省略證據。

  他站起身來,一副受刑受得體無完膚、奄奄一息的樣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兒躲?你別又往被窩裡一縮,說困死了,讓我睡吧!你知道你睡著我在幹什麼?我就開著檯燈看你,想你讓我受多少罪我都愛你!我這麼愛你,我也沒辦法!」她哭起來。

  他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小菲馬上不哭了。這個人怎麼這樣?哪怕騙騙她,繞繞彎也好。

  「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她有時到我辦公室來坐坐。有時我們一塊兒去護城河邊走走。你說得一點不錯,我們去看過幾場電影。」

  小菲一直想逼出真話,現在真話出來了,她根本沒有準備。「她不是愛你!她愛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這個俗嫌那個俗,看她那副村姑樣!」

  「村姑和俗沒有關係。」

  「你還為她說話!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從什麼時候你們開始約會的?一定是從舞會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麼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對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絕對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來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說,你是不是很不幸,因為娶了我?」

  他還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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