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老劉,給小菲買半打牛肉包子。小菲愛吃香菜,多要點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湯裡。」老劉便去了。

  小菲心想,這麼晚了,誰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為她好,她就吃吧。這包子館不倫不類,也有鮮啤酒賣。剛剛回到座位上的老劉,又給差去買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也會給她差去買啤酒的。並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團歡喜。她抱怨說小菲那麼久都不去看她,小菲連忙解釋,她忙得連自己女兒都沒時間看。她明白小伍東拉西扯還是因為心裡難過。一個女兒和親爹永世翻臉,誰不難過?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湯,吹吹氣,突然說:「我都怕見伍媽媽。」

  「為什麼?」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點金色眼,瞪起來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麼受得住?以後孤單單的了……」

  「她活該!」小伍說,更像金魚了,「我才不相信她什麼也不知道,全是伍老闆背著她幹的。伍老闆在家耳根子軟,看我媽的眼色。」

  「你別瞎說!伍媽媽已經夠遭殃了。」小菲說。

  老劉喝啤酒,抽香煙,深不可測。忽然他說:「小菲還沒有寫入黨申請書吧?」

  「寫過兩次了。你們黨內同志不要我們呀,看不上我們呀!」小菲偏著頭,碰到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時刻,她就一副沒正經的樣子。

  「你看,她這個人長不大的!」小伍又愛又嫌地在小菲頭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著喝著,有了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小伍沉悶了,老劉逗她幾句,她橫他幾眼。小菲想,她幹嗎不肯承認自己心裡不好過呢?明明和伍老闆感情那麼好,現在伍老闆身陷囹圄,凶吉未蔔,哪能照樣意氣風發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間,何必打碎牙含血吞?

  「明天我看看伍媽媽去。」小菲說。

  「什麼看頭?」

  「怕她想到絕處,出什麼意外。伍媽媽待我媽親,也待我這麼親……」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幹什麼?看她她還不就是拉著你手哭天抹淚?現在知道哭了,跟著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全家都是錢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共產黨,就得對這種人惡治。」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係裡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她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闆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闆禍害志願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闆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幹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貧慣了,對家裡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後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闆娘先還阻攔乞求,後來安詳得很,坐在院子裡看熱鬧,一會兒說一句:「生下來我怎麼沒把她掐死啊?」「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裡。」伍老闆娘口氣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麼大夫啊?」「殺強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裡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兒,指著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裡養的是大蚌殼,只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裡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闆對什麼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闆娘的獨白還在繼續:「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夥計,那不關她事!她只管吃裡扒外、吃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伍老闆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裡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蔔乾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闆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捨不得喂雞,人就是這麼賴皮賴臉,窮日子過著還長肉!」

  伍老闆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縫補、拼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麼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吃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闆娘存心出她女兒的醜。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群眾看見她沒有給伍老闆窩贓。小菲媽同情伍老闆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著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嘗嘗。」

  那個活報劇似的話劇一連演了一百場,學生包場,工廠包場,機關幹部、團委、工會,觀眾全是一卡車一卡車地來。看完戲不是獻花、鼓掌,而是觀眾和演員一塊兒開現場討論會,討論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進攻多麼猖狂。

  演了小護士,接下去又是一個新時代角色落到小菲頭上。她要扮演一個年輕的農業社長,和反對合作化的落後農民鬥爭。話劇團分了兩個劇組,一個劇組演現代革命戲,另一個劇組演果戈裡、莎士比亞、易蔔生的戲。漸漸地,第二劇組的人高傲起來,在團裡的院子走過去走過來都是:「活著,還是死去……」「羅密歐,羅密歐……」嗓音話語都半個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爭取演上朱麗葉,一定能讓歐陽萸來看一場。她悄悄地看馬丹排練,心裡對馬丹的功底很服氣。她從歐陽萸的書架上找到莎士比亞全集,開始偷偷背臺詞。小菲是個極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歐陽萸會看她的戲,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戲設計好,詞念得爐火純青,再去說服鮑團長。團長偏愛她,她要給他好好爭口氣。歐陽萸會在台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心想到底讀了幾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樣了。天才還是有的,過去只是一塊生坯子天才,現在鑄出來了,可是了得!那些什麼業餘女詩人?怎麼能和這個風采的名角兒同日而語?小菲不幾天就把整本《羅密歐與朱麗葉》背了下來,洗著臉刷著牙也會突然對鏡子說:「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願意這樣做,那麼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願再姓凱普萊特了……」常常在喂女兒吃蛋糕或陪她擺洋娃娃家時,她對女兒說:「恨灰中燃起了愛火融融,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女兒有時嚇一大跳,有時咯咯地樂起來。

  有一次母親替外婆挖雞眼,叫她哄一哄鬧瞌睡的女兒。她抱著女兒在屋裡踱步,踱著踱著又來了:「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女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從外婆的小屋沖出來,問她怎麼又嚇著孩子了。她說她正給她念詩,哄她睡覺,哪裡會嚇著她?母親上來,把孩子接過去,身子兩邊晃,嘴裡只說:「吆吆吆、吆吆吆……」女兒便安靜了。

  鮑團長卻讓她安心演現代戲。他安撫她說,去北京參加話劇會演都是現代戲參加。她說一個好演員不經過經典作品,是考驗不出來的,至少讓她試試,經受一下經典作品的考驗。團長答應考慮考慮。

  她急不可待地想告訴歐陽萸她要演朱麗葉了。正逢週末,人們買了餐券舞票,去俱樂部熱鬧。小菲穿著深玫瑰紅的布拉吉,塗著深玫瑰紅的唇膏,兩樣都是歐陽萸為她買的。第一支舞曲她拒絕了邀請者,把歐陽萸拉起來。歐陽萸平時是個懶散、散漫的人,能不動就不動,舞卻跳得極好。小菲看著他,風度十足,這樣一個公子哥從小鬧革命,她愛他愛得越發不知如何是好。他從她兩個眼睛裡讀得出她此刻多滿足。她愛他至死。世上再找不出一個女人能像她這樣愛他,這是沒錯的了,他全看得出,燈光暗下來,他吻了她一下。她想說此生此世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他。但她知道他喜歡內向含蓄,就忍了。那是真話,她做什麼都為他。

  跳了一圈之後,小菲被別人請去了。小菲青春美貌苗條豐滿,一身占個齊全,男人們省不下她,一會兒就把她捧成了舞會之星。她邊跳邊希望歐陽萸看到,她跳得多麼好,迷倒多少人,可她只迷他歐陽萸。小菲一想到要歐陽萸欣賞她,動作表情總要大幾度,笑聲也格外清脆,可歐陽萸卻不看她,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抽煙鬥和幾個業餘詩人談笑。小菲快要累死了,一支舞曲也歇不了。這個土裡土氣的省城裡所有的有頭面人物幾乎都和小菲跳了舞。

  九點鐘時,舞曲奏到一半,突然停下,一個人走進來激動地說,省長和夫人陪著詩人丁艾之來了。丁大詩人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名流,一進來把省長都襯得黯然失色。他穿著灰色西裝,花白的大背頭,金絲眼鏡。他從30年代紅到現在,小城市的詩人們全沖上去握手,請他題字簽名。他慢慢晃晃手,說他不想打斷舞會,來就是想湊一份熱鬧,簽名題字就太把他當外人了。省長夫人方大姐也替他擋駕開路,把他安全引渡到靠牆的沙發上。

  舞會繼續時,上來一個女詩人請他跳舞,他欠身作個揖,謝絕了。小菲從他身邊旋轉過去,發現他眼睛給她打了好一會兒追光。又見一個京劇團的女旦角上去請他賞光,他還是謙謙地擺手微笑。舞曲結束,下面是慢三步。小菲對這支樂隊的節目順序了如指掌。她裙擺一甩一甩地走過大廳,朝丁大詩人走過去。她想也不去想,被拒絕該有多難堪。歐陽萸就坐在離丁艾之三張沙發的地方,正和方大姐熱烈交談。小菲的高跟鞋「嘚嘚嘚」地敲著小板鼓,微卷的頭髮束在腦後,走一步起一朵浪花。太青春了。但她留神到歐陽萸的表情了。他突然不再說話,緊張地看著小菲。那意思是虧你幹得出來!小菲此刻已到了丁艾之面前,雙手一扯裙擺,一隻腳向後撤一步,行了個西歐仕女禮節。她的神色俏皮,你把她當出洋相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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