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讓鄰居聽見了!」

  「還怕誰聽見?人家剛才聽見孩子那一聲哭,當是你殺她呢!」

  「讓我來抱……」

  「你問她要不要你!」母親把孩子轉向小菲。小菲對女兒拍拍手,叫她的乳名阿寶,滿臉都是討好的笑。女兒卻立刻把頭回過去,再次靠到母親肩上。

  「在外面瘋啊!快活吧?男男女女在一塊兒,吃豬食都香。香吧?回來指望孩子認得你?上來還嚇她!演出去吧!革命大戲,快去演吧!回來做什麼?連老母雞孵出小雞來還帶個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不如個老母雞!」

  「媽,落後話讓人家都聽見了。」

  「她以為她成名角兒了呢!屁股頭撅著,下巴頦送出去半尺長,滿場子猴蹦,革命大戲就是這樣子?不演也罷,不看也罷!」

  母親罵罵咧咧地回到樓上,一手抱孩子一手為她熱飯菜。嘴裡叨叨咕咕只和孩子說話:「你爸可憐喲,飯都沒得吃,不送點給他吃,他就開個罐頭,那不是騙自己肚子嗎?」母親是埋怨小菲,而小菲聽進去的是她要聽的。至少母親每天晚上來送一頓晚飯,可以保證那段時間沒有女客。其他時間歐陽萸在辦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時間富裕不下太多,平時找他打橋牌的、打彈子的,聽詩歌會的也不少,就更閑不下他了。

  詩歌會卻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這是個出詩人的年代,也出女詩人。每星期「中蘇友誼大廈」的舞廳總是先餐後詩再舞,連衫裙都不叫連衫裙,叫「布拉吉」,滿場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領帶的男人,樓梯上走廊裡跑著男孩女孩,相互叫著「瓦佳」、「娜拉」、「柳色」。

  小菲從巡迴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歐陽萸不迎接她的原因就是因為幾個年輕詩人的新詩朗誦會,文化局的幾個領導都被拉去當貴賓。後來小菲被請去為新詩人們做朗誦表演,歐陽萸常常對小菲說:「你替他們朗誦朗誦就完了,千萬別以為那些是詩。」他為這些年輕詩人寫評論時也非常嚴厲,「空洞」,「乾癟」,「缺乏音韻修養」,要他們多聽音樂,多讀古詩詞。他本人反感西方詩人被翻譯過來的詩,他認為新詩人們該先學俄語、英語,再讀普希金、雪萊。他批評得猛烈,因此他偶然有一兩句表揚就讓那位受了表揚的詩人馬上紅起來。並且越批評越有人自找上來,請歐副局長「指教」。

  晚上家裡常常門庭若市,一群年輕詩人飛蛾撲火,越罵越舒服似的,請歐陽萸推薦音樂給他們聽,也請他介紹詩或書給他們讀。最常上門的是兩位年輕女詩人,一個是紗廠工會幹事,一個是醫院宣傳委員。冬天宣傳委員在屋裡也不肯摘大口罩,兩隻長睫毛大眼睛撲閃閃地聽歐陽萸說教。紗廠女幹事大大咧咧,上了樓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歐陽萸書房的彈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長在了椅子上。小菲實在忍無可忍,有時會進去說已經十點了,電車快停了。或者說歐陽萸你一談話就抽煙抽個沒完,能不能少說兩句?!

  等客人一走,歐陽萸就問她:「教養呢?」

  小菲的話也比較醜陋。她說他過什麼賈寶玉癮?就守著一個暴牙一個大屁股?!他問她怎麼知道那個女宣傳委員是暴牙。她說假如她小菲長一口那樣的暴牙,也會戴個大門罩去勾引評論家。

  歐陽萸的臉又通紅了。「人家什麼時候勾引過我?」

  「算了吧。你對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單明白,還暗中助長。有女人圍在身邊多開心?多滿足虛榮?還都是女才子!」

  歐陽萸不說話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說話。

  她偏要讓他開口。所有的攻擊性語言都啟用,詞是越刺激越好,老賬本一頁一頁翻,說到他最痛的點子上去:「後悔吧?其實懷了孩子也可以打掉,當初幹嗎不逼我打掉!」

  然後就是哭。

  再往後就是他摔門出去。

  一天那個女工會幹事來,居然穿了件米色開襟毛衣,和小菲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她又跑到小菲那裡點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沒什麼,推門就進了歐陽萸的書房。小菲跑到書房門口,站在暗處,聽歐陽萸說:「這首寫得像點樣子了!」

  女工會幹事說:「那還不是歐陽哥指點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歐陽哥也是她叫的!她以為她是誰?史湘雲?歐陽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媽媽家喝了不少黃酒,大笑聽著都暢快。小菲氣得發抖。十一點了,小菲進去說:「電車停了。」

  女幹事說:「我騎車來的!」

  終於走了。小菲見歐陽萸已困得睜不開眼,就讓他躺到床上,她打了一盆熱水替他洗腳。算了,這麼困他也聽不動她的質問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電話,叫她馬上到團裡去,有緊急任務。鮑團長把一本用複寫紙謄抄的劇本交給她,叫她立刻開始背女主角的詞。要在兩個星期內把劇目推上臺。問團長是個什麼戲,團長叫她先背詞,背完了就明白了。這是省委命令他們火線上演的戲。記得打仗的時候排的活報劇吧?就要那個「火線」精神。

  背完了詞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個志願軍小護士,在看護傷員時發現繃帶和藥品有問題,傷員們都感染,最後犧牲或截肢了。青黴素是過期的,抗破傷風藥是摻假的,繃帶全都沒有消毒。小菲在幾十年後碰到類似現象,那時有個新詞「假冒偽劣」。所有演員們手捧著複寫劇本就進入了排練。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親。這個志願軍小護士最仇恨的敵人就是伍老闆這樣的人。伍老闆生意腦筋發達,志願軍一過鴨綠江他就明白這回他要發死了。他聯合了另外兩個商人先做戰地食品買賣:壓縮餅乾、炒麥粉、濃縮牛奶。做不過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轉手跑醫藥單幫,不久就成了這個省的醫藥大王。白頭翁劉書記原先對伍老闆帶搭不理,漸漸也承認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闆正在館子裡請客,來了一輛車,客客氣氣請他上去,之後就再沒回來。志願軍小護士認為奸商如伍老闆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們,她眼睜睜看著多少志願軍被截下年輕的肢體,葬送了年輕的生命。

  小菲在彩排時眼睛四處溜,看看劉書記是否把小伍帶來了。小伍總是來看彩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腳蹺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劉書記的白頭發沒出現。看看小伍還怎樣整天板著臉訓小菲。開幕時小菲看見小伍和劉書記進來了。劉書記叫大家先暫停,他有話要講。所有化好妝的演員,加上後臺服務部門,包括燒鍋爐老頭,全到臺上站隊。劉書記把小伍請到第一排,對大家說:「省委組織部的伍善貞同志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談談。」

  小伍照樣神氣活現,站在那裡,仰臉對臺上的隊伍說:「這個戲,是我專門請人寫的。老劉和我商量了基本情節然後請了三位編劇,用三個晝夜把它趕寫出來的。為什麼我和老劉有這樣的體驗?我不說大家也明白:因為我父親——當然他已經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早在發現他有疑點的時候,我就基本和他斷絕了關係。因為他曾經是我父親,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險呀,同志們,這樣狠毒陰險的敵人就在我們身邊!我為自己曾經是他的女兒而深感恥辱!」

  小伍英勇倔強地仰著頭,任淚水灑一臉。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兩句,叫她別感到恥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誰不知道小伍十七歲入黨,是個小小年紀的老革命?這麼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穩,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來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別人不瞭解她小伍,小菲還能不瞭解?雖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導、政治教員,她從來沒有虧待過小菲,有個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個給她。況且伍老闆畢竟寵愛小伍一場,和他斷絕父女關係,她心裡能不血淋淋嗎?因為對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彩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臺來緊緊擁抱住小菲。兩人一抱在一塊兒就又回到十六七歲。「謝謝你小菲。」這是小伍掏心窩子的口氣,以這口氣,小伍曾告訴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男生的情書,和老劉建立了戀愛關係。小菲鼻子一酸,怎樣勾心鬥角也是一輩子的小姐妹。小菲知道,小伍輸給誰都行,就別輸給她小菲。這時她一定感覺小菲多少占了點上風頭。小菲趕緊也掏心窩子,說:「千萬別難過。」

  小伍抬起臉,莫名其妙,她難過什麼?

  小菲一看,又是那個好勝要強的小伍,死也不輸在小姐妹面前。小菲貼心地說:「請你和老劉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勁特大,小菲覺得這個安慰比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說:「我剛說要請你呢!你問我們老劉!」

  這類事情從來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張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邊,尤其省腦筋。小伍指著一家牛肉湯生煎包子館說:「小菲最愛吃牛肉湯。」她也常常為小菲決定什麼是她最愛吃、最合適穿的東西。

  有歐陽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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